第一章 “趣味”观念的来龙去脉

第一节 “趣味”观念的词源追述[1]

“趣味”(Taste)一词在很多语言中都意义深远,且该词的词义演变与其在不同语言中的词源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因此,在详述“趣味”观念的流变轨迹之前,我们有必要追述该词在古希伯来语、古希腊语乃至古拉丁语中的意义。

首先,在古希伯来语中,与“趣味”(Taste)最接近的词源为“taam”和“teem”,后者由前者发展而来。动词taam主要指品尝(食物)。例如,在《撒母耳记(上)》(14:29)中:“你看,我尝了(taamti/tasted)这一点蜜,眼睛就明亮了”;以及在《约拿书》(3:4)中:“人不可尝(yitamu/let taste)任何东西,牲畜、牛羊也不可吃草,也不可喝水。”Taam也可做名词,同样有滋味之意。例如,在《出埃及记》(16:19)中:“这食物,以色列人叫吗哪(《旧约》中提到的一种食物,英文是manna)……滋味如同搀蜜的薄饼”;以及在《民数记》(11:8)中:“百姓周围行走,把吗哪收起来……又做成饼,滋味好像新油。”除此之外,taam还从由嘴巴“品尝”(食物)引申出以全身心“感知”的意思。例如,在《诗篇》(34:8)中,我们看到这样的句子:“你们要感知(taamu/oh,taste)主恩的滋味,便知他是美善。”正是在此基础上,taam还衍生出判断(judgement)、审慎(discretion)和明辨(discernment)等比喻义。例如,在《撒母耳记(上)》(25:33)中:“你和你的见识也当称赞”(May you be blessed for your good judgment);在《箴言》(11:22)中:“妇女美貌而无见识(taam/discretion),如同金环带在猪鼻上”;在《诗篇》(119:66)中:“求你将精明(taam tub/good judgement)和知识赐给我,因我信了你的命令。”

古希伯来词teem在形式和意义上都与taam相近。它同样表示以嘴品尝之意。例如,在《但以理书》(5:2)中,表示品尝酒的滋味:“伯沙撒王欢饮(biṭ·‘êm)之间……”从比喻义来看,它也可表示判断和审慎。例如,在《但以理书》(2:10)中:“王的护卫长亚略出来,要杀巴比伦的哲士,但以理就婉言(ū·ṭə·‘êm/with wisdom)回答他。”在《以斯拉记》中,teem多次出现,均表示上帝或国王在判断的基础之上所下达的命令。例如:“他们遵照以色列神的命令(ū·miṭ·ṭə·‘êm)和波斯王……的旨意,建造完毕”(6:14);“凡天上之神所吩咐的”(7:23)。

其次,在古希腊语中,与“趣味”最接近的词语是“”、“”和“”。古希腊动词指“吃饭”“品尝”。例如,在《新约·使徒行传》中(10:10):“”(他觉得饿了,想要吃)。在修昔底德《伯罗奔尼撒战争史》中出现过这个动词的过去完成时形式:“(他们曾品尝)”。此外,这个词也有尝试、经历、感受、享受等比喻义。例如《奥德赛》(II.20.258):“”(让我们用长矛逐一尝试);老普尼林《自然史》(6.24)“γ.πóνων”(为了感受它们)。索福克勒斯在他的戏剧《埃阿斯》(844)中使用过这个词,具有“感官享受”之意,由此衍生出拉丁动语gusto。

古希腊词既可作动词也可做名词,表“品尝”和“滋味”之意。例如,在《新约·歌罗西书》(2:21)中,我们读到以下句子:“不可拿、不可尝()、不可摸。”它也可被引申为“印象”之意,例如(他留下了坏的印象);还可指“经历”:(我们有了希腊生活的经历)。显然,“印象”之意与“经历”和“感受”相关。希腊语名词与前面两个词语略有不同,侧重表示“判断”和“鉴别”之意。例如,(你对音乐有好的品味)。抑或,(你的朋友非常有趣)。

我们再来看看古拉丁语。与“趣味”最接近的词源有“gusto”和“gustatus”,后者衍生自前者。动词gusto有“吃”“品尝”之意。例如,在凯撒创作的《高卢战记》(5:11)中:“leporem et gallinam et anserem gustare fas non putant(他们认为不应该吃野兔、公鸡和大雁)”;在西塞罗的《反腓力辞》(2.29.71)中:“gustaras civilem sanguinem vel potius exsorbueras”(你已尝过,甚至吞噬过同胞的鲜血)。此外,gusto还有“尝试”“感受”“经历”和“享受”等比喻义。例如,在西塞罗《论神性》(1.8.20)中:“primis,ut dicitur,labris gustare physiologiam”(据说,首先应尝试涉猎自然哲学)。在西塞罗的《论善与恶的边界》(1.18.58)中:“gustare partem ullam liquidate voluptatis et liberae potest”(能够享用快乐与自由之泉的任何部分)。

古拉丁语名词gustatus衍生自动词gusto。它意为“味觉”,是五感中的一种。和gusto一样,它有品尝之意。例如,在西塞罗《论神性》(2.56.141)中有这样的描述:“gustatus,qui sentire eorum,quibus vescimur,genera debet,habitat in ea parte oris,qua esculentis et poculentis iter natura patefecit”(味觉,嘴以此感知人赖以为生的食物——自然以此为进食和饮水打开通道)。再如西塞罗在《论老年》(15.53)中这样说道:“(uva)primo est peracerba gustatu”(野葡萄酒初尝起来口感涩烈)。值得一提的是,gustatus在古罗马时期已引申出“判断”和“品鉴”的意思。例如西塞罗在《反腓力辞》(2.45.115)批评罗马人对“荣誉”缺乏良好判断时就使用了该词:“sed nimirum,ut quidam morbo aliquo et sensus stupore suavitatem cibo non sentiunt,sic libidinosi,avari,facinerosi verae laudis gustatum non habent”(正如受疾病影响而丧失品尝能力的人,那些被肉欲主宰的人、贪婪的人和恶行累累的人都无法拥有对荣誉的品鉴力)。

从对上述词源的分析来看,无论是在古希伯来语、古希腊语,还是在古拉丁语中,“趣味”一词的意思主要集中在三个层面。第一,它指通过嘴品尝;第二,它指通过感官感受、体验,甚至享受;第三,在以上两个意思的基础上,它又以隐喻的方式表判断、品鉴和区分。从对上述词源的分析来看,判断与品鉴并非完全依靠理性,感官体验也是依据之一。这一发现与“趣味”一词在英语中的词义发展轨迹不谋而合。究其原因,该词曾与古法语以及古拉丁语都有不容忽视的交集。

我们知道,英语动词taste约于1300年左右出现,源自古法语taster(表品尝、享受),而法语taster则来自古拉丁语tastare,其变体taxtare源自古拉丁语动词tango(表触摸),它在形式上又极有可能受到另一个古拉丁语单词gustare(表品尝,前文已经提到)的影响,因此该词兼有“品尝”与“触摸”两者的含义。如果我们用图表来示意的话,详见下图:

图1-1 词源追溯

可见,从其词源来看,英语Taste最初的含义为“品尝(食物)”,而“品尝”又必然涉及以嘴触碰食物。因此,大约从14世纪中叶开始,该词就带有“运用味觉去感知”的引申含义。

值得一提的是,由于涉及感官接触,英语Taste一词在早期使用(在其他语言中,也存在着同样的情况)中往往和肉欲有关,且隐含着道德判断。造成上述联想的原因有二。其一,这与圣经中《创世纪》的影响不无关系。人类的堕落始于夏娃的口腹之欲。我们在蛇和夏娃的对话中也可以看到关于“吃”和“触摸”果子的记录。因此,在弥尔顿(John Milton,1608-1674)笔下,《失乐园》(Paradise Lost)开篇即讲到灾难来自人类“致命的一口”(Mortal taste),而受到撒旦诱惑的夏娃则梦见天使吃果的场景:“他(梦中的天使)摘下了果子,并品味之”(He pluckt,he tasted)[2]。可以说,上述梦境预示了她随后的逾越之举。其二,我们知道,在西方传统中,味觉位列所有感觉的最低端。虽然根据阿甘本的考证,在古希腊语、拉丁语以及其他衍生的语言中,该词也可用来形容具有智慧的人。比如12世纪塞维利亚的伊索多雷(Isodoro di Siviglia)就曾指出,智慧之人能根据不同的对象及其动因做出合理判断,就犹如他们擅长辨识不同食物的味道一样(sapiens dictus a sapore)。但是,在大部分代表西方传统的著述中,与趣味相近的词源都因其强调感官体验而备受诟病。在《尼各马可伦理学》中,人由趣味获得的愉悦无异于奴性与兽性的快乐。柏拉图在《蒂迈欧篇》中更是规劝“不朽的灵魂”远离口腹之欲。虽然根据威廉斯的考证,该词在1425年的文献中就表示“好的理解力”(good taste)[3],但是,根据《牛津英语词源词典》(Oxford Etymology Dictionary)的记录,至少要到17世纪70年代左右,该词才表示“审美判断力”和“辨别能力”。在上述用法中,其意义从对感官体验的描述上升至对成熟的心智状态和心智判断过程的客观呈现。而且,这个过程是一种完整的感知和反思过程,无法被简单化约为“情感”或“理智”。有鉴于此,威廉斯在《关键词》中这样说道:从17世纪,尤其是18世纪开始,这个词变得复杂且意义深远(significant and difficult)。威廉斯的说法并非毫无依据。经验主义美学在18世纪英国如日方升,沙夫茨伯里伯爵三世、弗朗西斯·哈奇森、亚历山大·杰拉德、阿奇博尔德·阿利森、大卫·休谟以及埃德蒙·伯克等人都在论著中对“趣味”一词各抒己见,议论纷纷。可以说,上述经验主义哲学家的充分讨论使该词成为18世纪英国思想史中的重要概念之一,并使其呈现出理论化的趋势和跨学科的特点。

与此同时,德语哲学家也非常关注“趣味”(Geschmack)一词。康德的《判断力批判》即以“趣味”为关键词。德语geschmark一词的字面意思以“味道”为主,并不涉及“判断”。虽然康德深受德国理性传统的滋养,但他并不排斥英国经验主义哲学家有关感官愉悦和美感的讨论。和他们一样,康德认为“趣味”观念不仅涉及感官感受,也包括以此为基础的理性判断。因此他提出Geschmacksurteil一词,即“趣味”判断。有鉴于此,朱光潜先生在《西方美学史》中指出,“正是经验主义美学与理性主义美学的对立才引起康德和黑格尔等人企图达感性和理性的统一。应该说,英国经验主义美学是德国古典美学的先驱。”[4]可见,如果要准确地勾勒出“趣味”观念在文化思想史中的发展轨迹,我们就不得不聚焦于英国18世纪——正是这个漫长的18世纪滋养了整整一代经验主义美学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