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现代散文的体式结构

第一节 现代散文的文体问题

1922年,胡适在《五十年来中国之文学》中论述了近代至“五四”时期文学的演进,他认为周作人等人的“小品散文”“用平淡的谈话,包藏着深刻的意味,有时很像笨拙,其实却是滑稽。这一类作品的成功,就可彻底打破那‘美文不能用白话’的迷信了”。胡适将周作人称作“美文”、王统照称作“纯散文”的一类称为“小品”和“小品散文”,肯定其亲切的谈话特色,认为是白话散文中最可注意的发展和成功。[55]

周作人在《〈雨天的书〉自序二》里说自己那些杂感随笔之类的“小品文”,只是要说些自己的话。1926年,胡梦华提出“絮语散文”,为那种如家人絮语闲谈的、以“个人的”为特质的散文定名。周作人又在《〈燕知草〉跋》中将自己原来所用“论文”或‘美文’”改称为“小品文”或“有人称他为‘絮语’过的那种散文”。这样,小品文、絮语散文、娓语体,基本都指称周作人提倡的“新散文”或“言志的散文”。[56]同年,他《重刊〈陶庵梦忆〉序》和1928年《杂拌儿跋》中,都使用了更明确标示现代性的“现代的散文”。

从周作人在《美文》中提及的“美文”和梁遇春翻译的英国小品文,到胡梦华《絮语散文》和林语堂所多次引介的中外散文作品看,大致都属于Familiar essay一类,且在行文论述中,他们又都引用厨川白村的“论随笔 essay”作为理论依据,这些看似各异的名词,其实质皆有一个共同指向,恰如李素伯在《小品文研究》中所说,周作人所谓艺术性的美文,其实就是小品文,有人将西欧的 Essay即所谓“试笔”,译作“随笔”,而将Familiar essay译作絮语散文,“但就性质、内容和写作态度上,似乎以小品文三字为最能体现这一类体裁的文字”[57]

林语堂后来也在《论小品文笔调》里指出此种文体“实系现代小品文”,“现代”两字强调它的外形内质都“与古人小摆设之茶经酒谱之所谓‘小品’,自复不同”。何谓“笔调”,按林语堂的理解,笔调既是区分文体的标准和尺度,又是一种语体,比如有“闲适笔调”“娓语笔调”“言志笔调”等。当然,笔调更是一种“个人笔调”。林语堂力主闲散自在的笔调:“此种笔调,笔墨上极轻松,真情易于流露,或者谈得畅快忘形,出辞乖戾,达到如西文所谓‘衣不纽扣之心境’。”在林语堂看来,小品文如果有此种笔调,自有其独特的美姿,要义都是提倡“个人笔调”,表明它是“主观的,个人的” “言志文”。[58]

中国现代散文,从“美文”“小品散文”经“絮语散文”到“小品文”,名称虽异,其所内涵的文学观念和价值取向却有相近相通之处,即有意无意与主流保持疏离的姿态,确立与传统散文正统意识的对立性结构关系。在种种不同的名称背后,确立着现代性的散文精神与特质。其中重要内涵之一,便是散文的文学性。关于这一点,胡梦华的观点是:“一个絮语散文家固然要有絮语散文家天生的扩大的意志,还要有抒情诗人的缠绵的情感,自然派小说家的敏锐的观察力;更要有卓绝的艺术手段把这些意志的、情感的、观察力的结晶融会贯通,笼统地含蓄在暗示里,让细心的读者去领会”,这种集各种文学才华于一身的絮语散文,无疑“是一种不同凡响的美的文学。它是散文中的散文,就同济慈(Keats)是诗人中的诗人”。[59]胡适曾提出“文学有三个要件:第一要明白清楚,第二要有力能动人,第三要美”。“美就是‘懂得性’(明白)与‘逼人性’(有力)二者加起来自然发生的结果。”[60]胡适认为,散文宜重学理的清晰明白和能打动人的从容平和之美。

“文调”则是由梁实秋提出来的一个重要的散文概念。梁实秋将“文调的美”作为散文艺术本质的关键。他认为,“散文是没有一定的格式的,是最自由的,同时也是最不容易处置,因为一个人的人格思想,在散文里绝无隐饰的可能,提起笔来便把作者的整个的性格纤毫毕现的表示出来”。所以,“有一个人便有一种散文”,诚如伯风(Buffon)所说“文调就是那个人”。在这里,梁实秋首先肯定散文是“艺术的散文”,将“文调”与作家的人格联系起来,因此认为“散文的艺术仍是作家所不可少的”。文句的选择、修辞上的策略、语气运用等均有艺术上不可忽略的问题,尤以“文调的美”为重,而散文文调的美是“作者的性格的流露”,是“作者内心的流露”,“散文的艺术便是作者的自觉的选择”。“文调”之妙处在于:“文调的美纯粹是作者的性格的流露,所以有一种不可形容的妙处:或如奔涛澎湃,能令人惊心动魄;或是委婉流利,有飘逸之致;或是简炼雅洁,如斩钉断铁……”最后再从美学上对文调提出要求:其美在个性,在对于“作者心中的意念的真实”,在“简单”“适当”“活泼”。“散文的文调应该是活泼的,而不是堆砌的——应该是象一泓流水那样的活泼流动”。[61]

稍有不同的是,朱自清在写于1928年的《论现代中国的小品散文》中却认为散文“不能算作纯艺术品,与诗、小说、戏剧,有高下之别”。散文的写作“既不能运用纯文学的那些规律,而又不免有话要说,便只好随便一点说着”,[62]从朱自清将诗、小说等三个文学门类与散文区分的“高下之别”,以及散文或小品文与“纯文学”的关系而论,他似乎将散文看作低于诗歌等的文体。不过,这一观点并未被学界看重。

这些研究从不同的视角将散文文体的特性给予了各自相异的阐发,这种阐发扩展了现代散文的文体视野,同时也释放了散文文体内蕴着的能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