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从金代“国朝文派”到金末元初“中州文统”

一般文学史的研究者都认为,金代文学发展大致经过了“借才异代”、“国朝文派”和元好问之集大成三个阶段。[27]而元好问实际上是跨越金末元初、承上启下的人物。

“借才异代”一语,出于清代学者庄仲方(1780—1857):“金初无文字也,自太祖得辽人韩昉而始言文,太宗入宋汴州,经籍图书,宋宇文虚中、张斛、蔡松年、高士谈辈先后归之,而文字煨兴,然犹借才异代也。”[28]也就是说,金代初期的文学,是借助于辽、宋遗留的人才和典籍而形成的。“借才异代”虽然是清人的总结,但实际上金人已经有了类似的观念。金元之际元好问编《中州集》,有云:

国初文士,如宇文太学(宇文虚中)、蔡丞相(蔡松年)、吴深州(吴激)之等不可不谓之豪杰之士,然皆宋儒,难以国朝文派论之。故断自正甫(蔡珪)为正传之宗,党竹溪(党怀英)次之,礼部闲闲公(赵秉文)又次之。自萧户部真卿(萧贡)倡此论,天下迄今无异议云。[29]

显然金人已经认为金初文士领袖宇文虚中、蔡松年、吴激皆“宋儒”,此即对“借才异代”的认知。而据元好问所述,“国朝文派”这一观念的首倡者是金朝中后期名臣萧贡。萧贡的这番议论显然是当时人的共识。与萧贡同时代的名臣赵秉文给党怀英写的神道碑中也有类似总结:“本朝百余年间,以文章见称者,皇统间宇文公,大定间无可蔡公,明昌间则党公。于时赵黄山(赵沨)、王黄华(王庭筠)俱以诗翰名世,至论得古人之正脉者,犹以公为称首。”[30]认为金朝的文章统绪是自宇文虚中至蔡戡,而后由党怀英所弘扬。

“文派”一般而言指的是文章流派,比如我们熟知的清朝的“桐城文派”,但如萧贡这般以“国朝”命名一个“文派”极为少见,而且其所认为的“正传之宗”的三人——大定年间的蔡珪、明昌年间的党怀英与时人赵秉文——并无师承关系,诗文理念也并非完全一致,而仅是金朝文学发展的每一个阶段的代表性人物和主文盟者。所以此处的“文派”应该是诗文发展之脉络,亦可称之为“文脉”。而萧贡所提出的“国朝文派”,是为了与由宋入金的宇文虚中、蔡松年、吴激等人相区别。以“国朝文派”与“宋儒”相对,体现的是金朝士人的政治认同,也表明他们已经意识到“中州”在诗文方面发展的独立性,开始追寻“古人之正脉”,以构建自己的文学传统。

而后,元好问进一步构建了中州的“文派”或“文脉”,明确地将其追溯至唐代:

唐文三变,至五季,衰陋极矣。由五季而为辽、宋,由辽、宋而为国朝,文之废兴可考也。宋有古文,有词赋,有明经。柳(柳开)、穆(穆修)、欧(欧阳修)、苏(苏轼)诸人,斩伐俗学,力百而功倍,起天圣,迄元祐,而后唐文振。然似是而非,空虚而无用者,又复见于宣、政之季矣。辽则以科举为儒学之极致,假贷剽窃,牵合补缀,视五季又下衰。唐文奄奄,如败北之气,没世不复,亦无以议为也。

国初因辽、宋之旧,以词赋、经义取士。预此选者,选曹以为贵科,荣路所在,人争走之。传注则金陵(王安石)之余波,声律则刘(刘歆)、郑(郑玄)之末光,固已占高爵而钓厚禄。至于经为通儒,文为名家,良未暇也。及翰林蔡公正甫(蔡戡),出于大学大丞相之世业,接见宇文济阳(宇文虚中)、吴深州(吴激)之风流,唐宋文派,乃得正传,然后诸儒得而和之。盖自宋以后百年,辽以来三百年,若党承旨世杰(党怀英)、王内翰子端(王庭筠)、周三司德卿(周昂)、杨礼部之美(杨云翼)、王延州从之(王若虚)、李右司之纯(李纯甫)、雷御史希颜(雷渊),不可不谓之豪杰之士。若夫不溺于时俗,不汩于利禄,慨然以道德、仁义、性命、祸福之学自任,沉潜乎六经,从容乎百家,幼而壮,壮而老,怡然涣然,之死而后已者,惟我闲闲公(赵秉文)一人。[31]

元好问所说的“唐宋文派”显然不是现在文学研究中常说的明朝嘉靖年间的“唐宋派”这一文学流派,元好问想要指称的是自唐代韩愈,至宋代柳开、穆修、欧阳修、苏轼等人,然后到金朝蔡珪的这一文学发展脉络,强调的是金代文学与唐宋文学之间的渊源与传承。元好问着意构建起的这一“文脉”,包含着强烈的正统意识,从“国初因辽、宋之旧”,“自宋以后百年,辽以来三百年”等句可以读出他在强调金朝的正统性,强调金朝文学的正统性。

“唐宋文派”在元好问的语境中是一个跨越数百年的长时段概念,“国朝文派”又是萧贡提出的,且金亡后再称“国朝”已不合时宜,所以元好问在《中州集》中又使用了“中州文派”一词。[32]如前所述,“中州”在金元之际主要用来称呼曾为金朝统治的北方汉地,以“中州文派”指称从蔡珪、党怀英、赵秉文乃至元好问自己的文学发展脉络,甚为贴切。但为防止“文派”一词出现歧义,本书将使用“中州文统”来指称南北分裂后北方汉地独立发展而来的文学,特别是诗文方面的传统。元好问《遗山集》中本就有“文统”的说法,如《令旨重修真定庙学记》“文统绍开,天意为可见矣”,[33]《送高雄飞序》“自文统绍开,俊造骈集”等。[34]而且“文统”一词不仅意味着文学传统,从某种意义上而言,“中州文统”与江南朱熹等人构建的“道统”相对应,甚至也可以视为北方汉地的“道统”。毕竟在中国古代,文与道之间很难彻底分离,如包弼德所言“唐代的文是一个政治和学术模式”,[35]实际上而后的宋辽金元明清各朝的“文”也都与政治和学术密不可分,元好问自身也常使用“道统”一词,其含义与“文统”的区别不大,如《闲闲公墓铭》“道统中绝,力任权御”,《东平府新学记》“道统开矣,文治兴矣”,[36]《博州重修学记》“况草昧之后,道统方开”等。[37]但是“道统”一词已是道学常用语,加之元好问等人主要从诗文方面构建其文化统绪,因此本书采用“文统”一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