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南北异壤时期中州的文化自觉

从“靖康之变”,到元朝混一寰宇,长达150年的南北分裂,使得中国南北的经济、社会、文化发展都产生了不小的歧异,萧启庆与李治安皆有相关论述。[19]文学作为文化一个重要组成部分,自然也是“文变染乎世情”,[20]出现了南北差异,所以12、13世纪的南北文学皆自北宋文学发展而来,却出现了较大的歧异。这种差异性在元朝混一南北之后并未立刻消失,反而因为南北交流激增而更加凸显,之后随着南北文化日益交融才逐步消解。作为本书考察重点之一的“中州文统”,正是在南北对峙过程中形成,又在南北合流过程中先凸显,后消解,最终退场的。

金朝与南宋的“学术”都源于北宋,初时因同源而多有相近,乃至相同之处。特别是金朝与南宋立国初年,不约而同地推崇“元祐学术”来收敛人心。金亡后,刘祁(1203—1250)《辩亡》言:“(金)及取宋,责其背约,名为伐罪吊民,故征索图书、车服,褒崇元祐诸正人,取蔡京、童贯、王黼诸奸党,皆以顺百姓望。”[21]回顾了金朝初立时的政策,其中很重要的一条就是“褒崇元祐诸正人”以顺民心。

但是因地理、政治、经济环境的不同,南北“学术”发展出现了差异。而士人作为文化精英,逐渐察觉了这种差异性,甚至进一步追求与对方相异的文化特质,以强调自己的独立性。同时,由于双方文化同源,南北士人又倾向于各自追寻文化发展的脉络,构建自己的“道统”、“文统”或“文脉”,来证明自身文化的正统性。

南宋初年,同属“元祐学术”的“苏学”(或因苏轼出身蜀地而称“蜀学”)与“程学”(因二程在伊河洛水之泮讲学又称“伊洛之学”“洛学”)在南方都有所发展。但是“程朱之学”注重道统、师承,强调“尊王攘夷”,重“华夷之辨”,与当时南宋重构正统的政治、社会需求相吻合,终成为南方学术的主流。[22]而在北方的金朝,道学(义理之学)并不兴盛。如萧启庆指出的那般:“一方面由于道学在北宋两度受到禁锢,势力不大。一方面由于主要人物大多南迁,滞留北方者寥寥无几。另一方面,早期协助金廷吸收汉文化的儒士多半出身辽境,熟谙汉唐经学,而对理学十分生疏。直至金季明昌(1190—1195)前后,朱学始传入北方,金儒对其既有接受,亦有抵制(李纯甫曾公开著书驳斥,赵秉文、王若虚亦有质疑)。并未建立师承传授体系。理学之真正被北方学者所接受是在金亡之后。”[23]

明清以降“重南而轻北,内宋而外金”的偏见,[24]导致了“在儒家学说的大传统中,似乎没有任何一个属于金朝的学者的位置”,[25]常使人产生错觉,认为金朝似乎并不在中国文化传统序列之中。实际上,12—13世纪金朝统治下的北方士人,与同时期的南方士人一样开始在文化上寻找王朝正统性的依据。正如《剑桥中国辽西夏金元史》所总结的那般:“在金朝及其他的统治精英中,似乎已培养出强烈的以他们自己为合法政权的情感。他们自认为是‘真正的’中国即唐和北宋传统的维护者。”[26]这些自认为是唐和北宋传统的维护者的北方士人虽拙于义理之学,却在诗文方面构建了自己的统绪,也就是“中州文统”。由于金朝立国不过百余年,这一文学统绪的构建实际上到了王朝衰亡时期才完成。但南北对峙的情形并未随金朝灭亡而结束,所以“中州文统”构建完成后,还是成了大蒙古国时期以及元朝前期的中州文坛的主流诗文理念。

如此看来,南宋遗民家铉翁所说“迨夫宇县中分,南北异壤,而论道统之所自来,必曰宗于某;言文脉之所从出,必曰派于某”,所指即对峙期间,南北士人为各自政权的正统性寻找依据而构建的不同文化统绪,也就是江南之“道统”与中州之“文脉”。当然,为了方便理解,本书还是使用“中州文统”一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