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青玉案·长安夜雨

春寒料峭的长安城里,暮鼓声荡开朱雀大街的薄雾。国子监博士李修文踩着湿滑的青砖,袖中那卷《贞观政要注疏》的边角已被他攥得发皱。廊檐下的铜铃叮当乱响,惊起几只躲在斗拱间的灰鸽。

“李博士且留步”

国子监司业张世荣自月洞门转出,玄色官服上银线绣的獬豸在暮色中幽幽发亮。他捻着山羊须笑道:“昨日呈给祭酒大人的《盐铁论新注》,倒像是用北地楮皮纸誊抄?”

李修文后颈沁出冷汗。昨夜在崇文馆校书时,他确实发现新进古籍的纸纹走向与贞观年间官造竹纸大相径庭。更蹊跷的是,那些批注竟将“民贵君轻”篡改为“君臣共治”笔迹摹得再像,终究在“之”字收锋处露了破绽。

“下官正要禀报此事”他躬身时,瞥见张世荣腰间新换的羊脂玉带钩,分明是上月淮南节度使进贡的式样。

三更梆子响过,平康坊的朱楼画阁仍浮着暖红烛光。李修文裹紧灰鼠裘,跟着驼背老吏钻进暗巷。腐木气息混着酒糟味扑面而来,青石板缝隙间渗出可疑的粘液。

“客官要的货在这儿”

獐头鼠目的书贩掀开草席,二十余卷《永徽律疏》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靛蓝。李修文指尖轻搓纸页,瞳孔骤然紧缩——这分明是岭南新出的靛染纸,市价抵得上一户中等人家的半年嚼用。

“上月范阳卢氏捐的三千卷藏书...”老吏突然拽住他衣袖,浑浊眼珠转向巷口晃动的灯笼,“大理寺的人查伪书案,听说抓了个刻书匠,舌头都被...”

破空声打断低语。李修文侧身躲过冷箭,箭簇钉入土墙时溅起几点幽绿磷火。书贩早已卷着赝品消失不见,只剩半片靛蓝纸角在风中打旋,像极了前日暴毙的刘录事指甲缝里的颜色。

暴雨冲刷着御史台狴犴石像,李修文跪在青砖地上,看着自己的影子在闪电中忽明忽暗。案头摊开的《贞观政要注疏》浸着血水,那些篡改的字句正在朱笔勾画下扭曲成狰狞面孔。

“李博士可知,洛阳纸贵实因长安墨贱?”紫袍玉带的崔中丞抚摸着鎏金镇纸,案头《盐铁论新注》正散发着龙涎香气,“圣上既要重修《氏族志》,总得让世家大族的谱牒...体面些。”

窗外惊雷炸响,照出屏风后半个描金漆盒——与那日张世荣腰间玉带钩的花纹如出一辙。李修文突然想起,三日前暴毙的刻书匠曾在醉酒时嘟囔:“靛染纸浸过孔雀胆,摸久了手会发蓝...”

他低头看着自己泛青的指尖,耳边传来崔中丞的轻笑:“听说李夫人刚诞下麟儿?本官这里倒有方延州墨,最宜书写《千字文》”

子时的更鼓混着雷声传来,刑部大牢的霉味渗入骨髓。李修文蜷在茅草堆上,腕间铁链压着尚未痊愈的箭伤。隔壁囚室的老者突然哼起小调:“朱雀街,青龙坊,墨染文章血染裳...”

闪电劈开铁窗的瞬间,李修文瞥见老者囚衣上的暗纹——竟是五年前因直谏被流放的柳御史!枯瘦如柴的手指在地面勾画,水渍渐渐显出《盐铁论》真本里的句子:“山海之利,当与万民共之”

“他们用靛纸誊抄伪书,专赠寒门学子”老者嗓音嘶哑如裂帛“待墨毒入骨,轻则疯癫,重则暴毙。御史台那帮蠹虫,倒借着查伪书的名义...咳咳...把真本都换了...”

惊雷轰然炸响时,狱卒的灯笼已逼近牢门。李修文将最后半块胡饼塞进墙缝,那里面藏着用囚衣布片写就的《伪书辨》。血字在面糊遮掩下,依稀可辨“靛染纸遇醋则显赭色”的秘辛。

清明细雨浸润着长安城,新科进士们的青伞在国子监外连成一片烟云。张世荣捧着《氏族志》初稿走过泮池,金线绣的云雁补子映在水面,惊散了池中几尾红鲤。

崇文馆暗阁内,当值书吏正将成捆的靛染纸投入火盆。突然有人“咦”了一声,某卷《永徽律疏》在烈焰中竟显出朱红批注:“凡私改典章者,流三千里”

朱雀大街的酒肆里,胡商捧着个鎏金漆盒神秘低语:“听说漠北商队带着批古纸,遇酸显字...”话音未落,巡街金吾卫的刀鞘已重重磕在柜台上。

夜雨涨满太液池时,某处荒宅的梁柱突然坠落半卷《伪书辨》,泛黄布片上,某人用靛草汁写着:“墨可焚,史不可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