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中坚:莫泊桑

1880年,在“梅塘集团”核心成员以普法战争为题材创作的作品集《梅塘之夜》发表后,莫泊桑因《羊脂球》受到好评而驰名文坛。在此后短短的10年间,他创作了300多篇中短篇小说、6部长篇小说。

1850年8月5日,居伊·德·莫泊桑出生在迪耶普附近的米洛美尼尔城堡。他的母亲是福楼拜的朋友阿尔弗雷德·勒·普瓦特温的妹妹,是那种在今天差不多会被人用“进步”来形容的女性。她和她那靠不住的丈夫并不般配,在居伊11岁时就分手了。居伊坚定地站在母亲一边,直到晚年,他仍然是“母亲的儿子”。父母这段失败的婚姻,对作家莫泊桑的生活与创作都有极为深刻的影响。他始终恐惧婚姻,故事中总是反复出现荒唐的丈夫和孤独、丧父的孩子的形象。

普法战争爆发时,他自愿参军,在战场上是二等兵。后来他转到军需部队,并于1871年7月退伍。他的父亲为其在海军部谋得一个职位,他的工作颇有成绩并多次被提拔。与福楼拜一直保持着友好关系的母亲,敦请这位大作家关照她的儿子——这是莫泊桑长达7年文学学徒生涯的开始,也是他作为小说家创作生涯的开始。在巴黎的时候,福楼拜常在周日邀请莫泊桑共进午餐,手把手教授他写作的技巧,并不厌其烦地修改纠正其稚嫩的习作。

莫泊桑的性生活是个谜,因为即使在法国,他相当数量的信件也被认为是不宜刊印的。他16岁就有了第一个情妇,这是其长期疯狂滥交的开始。43岁时,他在一家疯人院里死于梅毒所带来的大脑伤害。

莫泊桑的第一部长篇小说《一生》(Une Vie,1883)是以《包法利夫人》为蓝本的,但模本在蓝本的对比之下永远显得苍白暗淡。女主人公让娜的婚姻只是一系列灾难和令人痛心的发现中的第一个事件。她的丈夫是一个粗鲁、吝啬、不忠的男人。让娜发现他与女仆偷情,更可怕的是他在其来家里做事的第一天就与她勾搭在一起了。最终,他死于一个被他诱奸的女人的丈夫之手。这可怕的事情吓得让娜流了产。丈夫死后不久,母亲也去世了。让娜在母亲的遗物中发现她曾对父亲不忠的事实,极度震惊。不久,让娜的父亲也逝世了。围绕女主人公展开的这一系列事件,是对“福楼拜式幻灭”的拙劣模仿。

《漂亮朋友》(Bel-Ami,1885)被认为是一部成功的小说。在这里,向下的堕落变成了向上的逆袭。乔治·杜洛瓦是19世纪80年代的一个暴发户,除了出色的外表与过人的智力一无是处。他的快速晋升是对政治、经济欺诈时代的一种深刻揭示。报馆老板发行报纸只是为了获得更多股票交易利益,只要能扩大自己的资产,不要说牺牲一个部长,就是牺牲整个国家也在所不惜。小说开篇便直奔主题:

接过五法郎的找零,乔治·杜洛瓦走出了餐馆。

他天生英俊,又当过几年兵,自然气质不凡,他不由地挺了挺胸,以军人的熟练动作抚了抚嘴角的那两撇胡髭,向那些仍滞留于餐桌用餐的客人迅速地扫了一眼——像鹰一样的一个英俊年轻人的眼神。[148]

杜洛瓦,像鹰一样凶猛,终会以自己的方式击败政治、经济、新闻圈子里所有挡路的人。“整部小说就是一场漫长的关于金钱、性以及权力的战争。”[149]对女性怀有恶意的莫泊桑,在这部小说中将性战争作为一大主题,并且确信——杜洛瓦的胜利是男人终将胜利的体现。杜洛瓦是这场战争的主角,他利用女性获得胜利;杜洛瓦与玛德琳的关系被外在的性战争毁掉了,经由现场捉奸(妻子与一个即将退休的内阁大臣),他谋得了妻子一半财产,然后与她离婚;此后他全然不顾那对上流社会夫妇的愤怒,志得意满地迎娶了他情人的女儿。

镜子的意象像是歌曲的副歌部分,总是在故事的关键部分出现。镜子记录了这个新贵的“发家历程”;镜中的形象是可信的,它们清晰地反映了杜洛瓦所在的这个世界。社会赠与冒险家荣誉与奖励。女人扑向他,国家授予他荣誉勋章,教堂主教都祝福他与苏珊·瓦尔特的结合。这一切全是因为杜洛瓦反过来成了社会的一面镜子:他就是社会野心、成功崇拜以及卑劣人性的反映与投影。对德玛莱尔夫人的眷恋反映了杜洛瓦唯一的人情味。他无耻地欺骗她,他们不断地争吵、分手、和解、新一轮的争吵,如此循环往复。当她知道他与瓦尔特家的女儿订婚的时候,她痛不欲生;但当他走出教堂的那一刻,她又若无其事地与他打招呼。这是对新郎一个无声的承诺。客厅的镜子显示着她爱上了这个男人;杜洛瓦也在迈入教堂的时候想到了她——在另一面镜子里,德玛莱尔夫人正在拾掇她的卷发。他们之间的关系是牢不可破的,这种牢不可破的关系植根于“对黑暗面的共同看法”、共同的冒险精神以及无产者的出身。

在对莫泊桑始终评价不高的亨利·詹姆斯看来,《漂亮朋友》“太特别,太不可避免,太让人无法释怀——在它的世界里,所有男人都是无赖,所有女人都是婊子”;然而,它同样展示了“生活的混乱与残忍……活力与生命力”[150]。的确,《漂亮朋友》是一部成功的作品,一部不太寻常的成功作品。莫泊桑所选的主题使他特有的劣势变成了可以被称为优点的地方,这也正是《漂亮朋友》成功的一大原因。它是一部充满活力、发展迅速、充斥情色却让人耳目一新的作品。

莫泊桑过于敏感的知觉在其作品和生活中都留下了鲜明的印记。而其对女性肉体之视觉、触觉和嗅觉的强调或迷恋,既构成了其创作的特点,也是其最严重的局限之一。在帷幕后他只看到肉欲,看到床伴的占有、享受和抛弃,这导致了体验的简单化;亨利·詹姆斯因此称莫泊桑“简单地跳过了他笔下男人和女人的整个思考部分”[151]。莫泊桑对女人的描写往往带有病态的色彩。“一个36岁左右的女人,体态丰盈,发育良好,令人赏心悦目……”“她个子很大,稍微有点壮,有点太胖、太成熟了,但是她非常漂亮,有一种粗壮的、温暖的、强有力的美。”诸如此类的描写所勾勒出来的奇特、丰饶景象,意味着具有成熟风韵的母亲般的女人对莫泊桑有着特殊的吸引力。他对肉体的痴迷有时近乎性狂热,但女人在他的故事中有着双重目的。她们是他用来毁灭小说中的父亲和丈夫的工具——他用这些小说来为自己的母亲报仇;同时他也在小说中不断提到对女性的堕落和用童贞换取“卖淫之路”的幸灾乐祸,这象征着他对自己疾病的性报复。性的快乐与毁灭在莫泊桑的心灵中始终紧密相连。“作家是幸运的,当其理论与其缺陷如此一致的时候。”[152]对于莫泊桑的生活与创作,亨利·詹姆斯如是说。正是莫泊桑经验的匮乏使其专注于短篇艺术形式的创作,并最终使其在这个领域成了杰出的“大师”。莫泊桑远不是一流作家,他缺少一流作家必备的道德与智力水准;但他掌握了所有技巧,这使其成为著名的短篇圣手。

尽管莫泊桑在19世纪70年代写过一些作品,但直到1880年他的老师去世前几个月,其学徒期才结出真正的果实——非凡的作品《羊脂球》面世了。小说集中围绕着沦落风尘者的爱国主义这一主题展开。这是一个善良的小妓女的故事,她首先出于纯粹的爱国动机拒绝了敌人,然后又基于爱国动机而屈服;故事“不仅代表个人或一群人的动机,更代表着一个国家政治和道德的混乱”[153]

《包法利夫人》尽管分为三个部分,但有五段不同的变化:作为背景或“引子”的查理·包法利的早年生活、不幸的婚姻、两次灾难性的爱情事件以及作为创伤后果的“结语”。人们在《羊脂球》中也发现了同样的结构:开篇是一段“引子”,简要叙述了战败和被占领,然后有到迪耶普的远征、在托特镇的耽搁、羊脂球的陷落和马车消失在黑暗中的尾声。“无论是长篇小说还是短篇小说,人们都发现了同样的对称性、同样的事件交错、同样的道德态度转变,以及在将事件融为一体的过程中‘旅行’所起的重要作用。”[154]与欧·亨利(O.Henry,1862-1910)戛然而止、余音绕梁的结尾相媲美,莫泊桑的开场是其作为短篇圣手最辉煌的成就之一。它和剩下四个部分是有机的整体,没有一点突兀的成分;每句话、每一个词都恰如其分地出现在正确的位置上,并且上下文相呼应。在《羊脂球》的前两页中,他描绘了一个被占领的战败国的景象:

一连好几天,零零星星溃败的军队不断从城里穿过。这哪里是什么军队,只能算是七零八落的乌合之众。他们的胡子又脏又长,制服破烂不堪,既没有军旗,也没有团帜,走路的样子有气无力;所有的人似乎都垂头丧气,疲惫不堪,脑子已经失去作用,既没有思想,也没有决心;他们行走只是出于惯性,只要一停住马上就要累得倒下来。[155]

短短三句话就把一支溃败、士气低落的军队展现在我们面前。他对图形细节有着准确无误的眼光;没有任何一个词是多余的,每一个词语都为场景增添了什么,如“蹒跚而行,没有旗帜,也没有编制”就完美地表现了零散队伍疲惫而蹒跚的步态。叙事如摄相机在平原上“摇摄”一般俯拍疲惫不堪、四处游荡的士兵,时不时地停下来拍摄一些个别人在城市的黑暗角落里进进出出的特写镜头。

在这样的背景上,叙事焦点迅速向那辆逃难的马车聚拢。那些架子十足的中产阶级旅客们斜眼看着那个妓女,但当她把满满一篮子的食物与他们分享时,气氛却缓和了许多——他们太匆忙了没想到要携带食物。当人们知道她拒绝了普鲁士军官时,她几乎变得很受欢迎。然而,当他们发现普鲁士人决定把他们都留在那里,直到羊脂球屈服时,他们的感情立刻发生了变化。她受到了来自同伴的各种压力。有人向她指出,为了挽救同胞的财产可能还包括他们的性命而牺牲自己,绝非不爱国,而是一种高度爱国的行为。没有得到修女或哪位社会中坚人士的保护,她的心理很快便崩溃了。一旦可以自由离开,那些中产阶级精英就立刻背弃了她;当他们发现她与普鲁士人的遭遇让她没有时间携带任何自己的食物时,他们连篮子里的一点面包屑都不肯分给她。

《羊脂球》之所以是莫泊桑最成功的作品,乃是因为他将小人物变成了时代大戏的主角。他对一段奇特旅程的叙事为读者掀开了社会的一角:贵族和商人都受到了严厉的谴责,没有人能逃过莫泊桑的讽刺。逃亡的旅程某种意义上重复了战败的军队,士兵和平民都被分成各种各样的群落:勇者和懦夫、爱国者和那些“野心勃勃”的人、抵抗者和观望者。“爱国主义和卖淫相互抵消。马车载着声名狼藉的人,像正在瓦解的军队一样,随着《马赛曲》的节奏消失在虚空中。这个故事具有方程式一般的简洁——无论它的关系是什么,无论你是加、减、乘还是除,莫泊桑的答案总是为零。”[15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