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法国当代自撰文学现象研究
- 杨国政
- 3339字
- 2025-03-28 18:27:20
三、骂名
一个矛盾的现象是,自撰写作一片繁荣,而且经久不衰,但是它在批评界和学术界却遭到激烈抗拒,备受蔑视。自撰写作也正是在争议中出现并在争议中蔓延和壮大的。在文学研究领域,自传是地位边缘、定位模糊的一种写作文体,其名声历来不佳,曾备受诟病,勒卡姆( Jacques Lecarme)曾总结出包括媒体、学校、政治、宗教、哲学、文学层面反对自我书写的观念、体制和意识形态,将其称作“反自传七头怪”1。较之于自传,自撰的罪名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自撰几乎成为“全民公敌”,遭到的多是讥讽。米歇尔·孔塔( Michel Contat )的“麻烦制造者” ( genre litigieux)2是一个客气的说法,更有人说它是一个“杂交文类” ( genre bâtard) ,埃里克·舍维亚尔( Eric Chevillard)挖苦它是“一个长期以来激起我的冷嘲热讽的讨好文类”3。自撰作为一种真真假假、真假难辨的写作,处于在虚构和纪实两方面都不讨好的尴尬地位。大致说来,自撰主要有以下“罪名”。
自古以来,虚构在文学中享有崇高甚至至高的地位,是想象力的代名词,而想象力是才华和创造力的表现,此种观念堪称虚构崇拜。学术界视虚构为文学性的标志、价值和合法性所在:“文学是一种虚构,这是它的首要结构性定义。”4热奈特( Gérard Genette)毫不掩饰对虚构的偏好,他的叙事学研究范围虽然名义上包括虚构叙事和纪实叙事,实际上都是以虚构叙事为研究对象的。自传等纪实写作被视为想象力贫乏的文类,也被视为缺乏思想深度和视野广度的表现。德勒兹( Gilles Deleuze)以比喻的语言指出,文学从本质上来说是“泛指的”“第三人称的”,而非“确指的”:“写作不是讲述自己的回忆、旅行、爱情、丧痛、梦境和幻想。(……)构成文学陈述条件不是前两个人称,只有在我们身上产生了一个使我们丧失说‘我’的能力的第三人称(即布朗肖的‘中性’) ,文学才开始。”5
在捍卫文学虚构性的正统人士看来,既然文学等同于虚构,那么讲述自己的亲历就称不上文学。自撰中“真”的一面被认为是降低了文学含金量,文学性被稀释,因为这种写作无须想象和创造。既然所有虚构作品都或隐或现地有着“自”的一面,即作者的影子,那么“自撰”一词的出现和使用毫无必要,只是故弄玄虚。奥利维埃·蒙金(Olivier Mongin)称这种以自我为中心的叙事是“自我的自以为是,自我的眼中只有自己,却没有意识到他只是在谈自己写作的无能”6。他拒绝称自撰作者为作家,只称他们是“舞文弄墨者”( littérateur)7。 “蒙金在auto中诊断出一种扼杀虚构的病毒。”8
1998年,作家克里斯托弗·多内( Christophe Donner)发表了他的贬抑虚构的檄文式专论《反想象》9,提出了“拒绝想象”的口号,他在卷首语中开宗明义,将想象斥为败坏文学的“毒药”。此言一出,立即触发众怒。作家马克·珀蒂( Marc Petit)对此怒不可遏,对于当今非虚构写作“霸占整个舞台”10的现象痛心疾首,深恶痛绝,他针锋相对地写了《虚构颂》(Eloge de la fiction),以嬉笑怒骂的漫画式笔法讽刺以多内和安戈为代表的自撰作者以及以维吉妮·德彭特(Virginie Despentes)、米歇尔·乌勒贝克(Michel Houellebecq)为代表的“新自然主义”(néo-naturalistes)写作是缺乏才华和创造力的表现11,才不够,“我”来凑,他认为此类写作形式粗糙,思想浅薄,乏善可陈。 2002年,玛丽·达里厄塞克(Marie Darrieussecq)出版了讲述育儿和写作经历的《婴儿》(Le Bébé),《观点》(Point)杂志的批评家雅克-皮埃尔·阿美特(Jacques-Pierre Amette)对该书大加挞伐:如此鸡毛蒜皮的事情有何出版价值? 许多批评家从这种“拒绝给予想象写作以任何地位的某种自撰潮流”12中看到并哀叹文学的退化。
自撰因其真实的一面受到正统的文学原教旨派的攻击,也因其虚构的一面而受到自传真实的卫道士的排斥,因为虚构是自传之大敌和大忌。作家多米尼克·努盖( Dominique Noguez)对自撰持有激进的批判态度,在他看来,自撰是一种假的文学,堪称百无一是,自撰的概念只是“用作几场研讨会的标签和几个理论家的糖果”13,而无实际意义。虚构具有点“实”成“虚”的功效或破坏作用,就像盐酸一样具有腐蚀性,只要它与真实元素一接触,就立刻使之发生化学变化,将真实溶解于虚构之中:“事实上,它只有缺点,就是把清水搞混。我们读的要么是虚构,要么不是。如同在化学中,只要一滴盐酸滴入装满敏感石蕊染色的水的试管中,这种紫色的液体就立即变红,同理,只要一滴虚构,怎么说呢? 只要一个虚构原子进入一个真实的文本,整个文本就变了。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在虚构和真实之间没有中间状态,没有程度。有的是本质的、根本的、本体的、巨大的差别。”14努盖认为小说和自书( autographie)15的根本区别在于:“小说可以容纳写实材料,甚至大量的写实材料(我们看到,今天小说越来越这么做),但是它并不因此就不是小说。而自书,我再说一遍,如果它接受哪怕一丁点虚构,或者只是贴上‘小说’的标签,这一标签是可以允许一切妥协的,那么它就不是自书了。”16虚构与非虚构,即使二者之间只有一根头发的距离,也是从根本上不通的两个领域,正如不同的两个国家中间有着清晰的边界一样。所以,自撰的归属根本不是一个问题,它不是无法确定的( indécidable) ,而是事先就已确定的( décidé d’avance) ,就是虚构。他的立场与菲利普·勒热纳( Philippe Lejeune)异曲同工,在勒热纳看来,自传要么是,要么不是,没有程度的不同。
自撰遭受的更多、更大的指责来自道德层面。在历史上,自我表达历来不乏抨击者,人们指责它可憎、虚荣、自恋,令人联想到暴露隐私、不雅等。瓦雷里( Paul Valéry)以极其刻薄的口吻对司汤达的自我书写极尽挖苦:“当一个人不知道如何来哗众和苟活时,就去卖淫,就露阴,供人观看。总之,靠宽衣解带给自己、给别人一种发现新大陆的感觉,大概是相当惬意的。尽管人人都知道会看到什么,但是只要做个动作,人人都会激动。这就是文学的魅力。”17珀蒂更是将自传斥为一群“暴露癖” ,将隐私暴露于聚光灯下、摄影机前。“传记不是文学类别,而是一种罪,自传更糟,因为除了偶像崇拜(即修正生者)外,还崇拜自我,这种崇拜可憎至极,无耻之至。”18
自撰更加令人不齿,人们首先想到的是自恋、暴露(exhibitionnisme)、不道德( immoral) 、不雅( impudeur)等标签。杜勃罗夫斯基曾仿效诽谤者的口吻,用“无耻、自恋、自我中心、暴露癖”19来自嘲。德洛姆也以自嘲的口吻列举了人们加之自撰的种种指责:“暴露。展示。自恋。自以为是。个人主义。自我中心。自负。自闭。僵化。对世界报以冷漠。面对社会问题麻木不仁。疏离政治。” “自撰是文学的一道伤口。”20
写“我”类似于脱衣,本是一种私下的、个人的行为。一旦示人,就变为一种不雅。衣之不存,文将焉附? 除了满足人们的窥视欲之外,自撰毫无文学价值。它像病毒一样使文学感染了自恋病或暴露癖。吉贝尔、雷诺·加缪( Renaud Camus) 、马克-爱德华·纳布( Marc-Edouard Nabe)、吉约姆·杜斯坦( Guillaume Dustan) 、多内等男作家纷纷暴露自己的同性恋倾向和行为,女作家们也不示弱,埃尔诺、安戈、德彭特、米耶等则以性和身体为舞台和武器。尤其是某些作家在其书名和内容上故弄玄虚,语出惊人,更是为自撰招来了如潮的口水、铺天的骂声。如米耶的《卡特琳娜·M.的性生活》 ( La Vie sexuelle de Catherine M. ) 、安戈的《乱伦》 ( L’ Inceste) 、库塞的《享受》 ( Jouir) 、多内的《性》 ( Sexe)等。人们对自撰一词以及此类写作咬牙切齿,斥该词为“无用”“反常”“畸形”“变态”,斥这种写作为“垃圾文学”21。
1 Jacques Lecarme, «L’ hydre anti-autobiographique», in Philippe Lejeune ( dir. ), L’Autobiographie en procès, RITM, n°14, Université de Nanterre, 1997, pp. 19-56.
2 Michel Contat, «L’autofiction, genre litigieux», in Le Monde, 05/04/2003.
3 Cité par Claude Burgelin,«Pour l’autofiction», in Autofiction(s), Colloque de Cerisy, sous la direction de Claude Burgelin, Isabelle Grell et Roger-Yves Roche, PUL, 2010, p. 5.
4 Tzvetan Todorov, Les Genres du discours, Seuil, 1978, p. 15.
5 Gilles Deleuze, Critique et Clinique, Minuit, 1993, pp. 12-13.
6 Olivier Mongin,«Littérateurs ou écrivains?», in L’Esprit, n°181, 1992, p. 108.
7 Ibid.
8 Philippe Lejeune,«Autofictions& Cie. Pièce en cinq acte», in Serge Doubrovsky, Jacques Lecarme et Philippe Lejeune ( dir. ), Autofictions & Cie ( Actes du colloque de Nanterre, 1992 ), Cahiers RITM, Université Paris X, 1993, p. 9.
9 Christophe Donner, Contre l’imagination, Fayard, 1998.
10 Marc Petit, «Le refus de l’imaginaire», in Le Monde des livres, 04/02/1999, p. 13.
11 Marc Petit, Eloge de la fiction, Fayard, 1999, p. 86.
12 Marie Darrieussecq,«La fiction à la première personne ou l’écriture immorale», in Autofiction (s), p. 518.
13 Dominique Noguez,«Le livre sans nom», in La Nouvelle revue française, n°555, 2000/10, p. 88.
14 Idid. , p. 89.
15 努盖所言的“自书”不仅包括卢梭和夏多布里昂式的自传和回忆录,也包括蒙田式的自画像,以及私人日记等“作者以一种严格的真实性谈自己及亲友”的多种形式的书。见Dominique Noguez, «Le livre sans nom», in La Nouvelle revue française, p. 85。
16 Dominique Noguez,«Le livre sans nom», in La Nouvelle revue française, p. 90.
17 Paul Valéry, Variété II. Cité par Philippe Lejeune in L’Autobiographie en France (1971), Armand Colin, 1998, pp. 169-170.
18 Marc Petit, Eloge de la fiction, p. 85.
19 Serge Doubrovsky, «Autofiction: en mon nom propre», in Yves Baudelle et Élisabeth Nardout-Lafarge (dir. ), Nom propre et écritures de soi, Presses de l’Université de Montréal, 2011, p. 136.
20 Chloé. Delaume, La Règle du Je, PUF, 2010, p. 28.
21 Yves Baudelle,«L’autofiction des années 2000: un changement de régime?». Voir https://books. openedition. org/psn/480? lang=fr (consulté le 20/10/20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