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五,距离霍尔斯堡事件已经过去六天。
“这些用来拓荒的不毛之地真是够了。”一行四人来到县城的外围,扑面而来一股人类的粪便与尿骚气息。
布里身披一件宽厚的白袍,红色牛仔巾遮住了下半张脸,深棕色牛皮宽檐帽将他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覆盖在阴影里。整个人的打扮像东方的苦行僧。
倒不是特别醒目,因为这块美洲大陆什么奇怪的人都有,吉卜赛游荡者,东欧的诗人,永远身着黑西服和高礼帽的德国佬,都爱穿得厚,炎热的夏季对他们不起作用——起码人们没见过他们中暑。
说是哈斯凯尔县的县城,其实也就是一块数倍大的科林小镇,多了一幢法院大楼,多了一座砖制小教堂,多了排木构商业区,仅此而已。若说最明显的,倒是多了许许多多不爱洗澡的人,虱子从猎人身上跳到妇人挎着的果篮,老鼠从泥地的臭水沟钻进布商的裤脚,篷车的车夫挥鞭驱赶上来讨食的乞丐,在这儿每天都在上演。
“我有时候真想回到我老家,那里全是绿地,空气都是湿润的,建筑也都是维多利亚风格,不瞒你们说,我父亲是个商人,我家的后院全是牵牛花,还种了昂贵的荷兰郁金香和朱丽叶玫瑰,我还有两条狗,分别是诺丁汉和艾瑞,他们特喜欢闻我身上的汗味儿……”
大豌豆耳朵快起茧了,金主布里走进了这座城池,似乎触发了什么回忆,改变了高冷的习惯,竟是啰里啰嗦追忆着没人爱听的白人青少年故事。
小面包倒是乐意奉承,听得津津有味。
他个子不高,但胜在敦实,此刻带头进了县城,腰板挺得老直,将手里的票子交给两名身着蓝装的驻防士兵。
布里的追忆也因此被打断,抬手压下了帽檐。
“你们的身份?”一名嘴角扯着八字胡的步兵,将步枪搭在肩上,懒洋洋地扫一眼这个小矮子,再看向他身后的三人,他取过了用于商贸的通行票,没发现什么异常。
“我们是行脚商,”小面包礼貌地回答,“这位上士,请问最近发生了什么事儿?我看大家脸上都带着惶恐。”
“是总统竞选者的游说演讲,这里布防自然要盯紧一点,可疑人士可进不来县城。”麦克雷迪一身牛仔打扮,俨然失去了骑警的身份,他把肩章和警徽都藏得严严实实,若是风头不对,他第一个转身往后跑。
当然,先两枪崩死这两个士兵再说。
八字胡上士挑了挑眉,看着矮个子旁边的白胡子老头,他说道:“离演讲还有接近两周,我们现在的盯防另有其事,有人在哈斯凯尔县的郊外造成了命案,而且不止一起……”
“天呐,到底是什么恶魔,”小面包打断上士,愤愤地握紧了拳头,“看吧,我就说那些路人脸色不对,我们从红河过来,这些沿途的旅者好像在逃避些什么,在马路上匆匆行进,现在懂了,居然有杀人犯!”
“你们不知道?”另一名年轻点儿的中士腰间挎着陆军左轮,他态度冷淡,问道:“最近三天哈斯凯尔县的居民人心惶惶,有连环杀人犯在游荡杀人,有目击者瞧见一匹白马和一匹棕色马拖着篷车,在至少五个人类据点枪杀百姓,甚至一座工厂的大棚都被他们炸飞了……”
大豌豆骤然一哆嗦,左眼的乳白眼膜划过一道道奶白色河流,显得无比吓人。
中士一直观察他们的情况,见此,已经把手搭在了枪套上。
“你说你们是红河来的行脚商,离这里至少三十英里,居然没经过驿站吗?驿站可是粘贴了杀人犯的画像和公告。”
“杀人犯是谁?”布里此时开了口,沙哑的嗓子简直要把大家磨碎了。
八字胡上士说道:“布里·杰斐逊,二十五岁,刘易斯堡的边疆步兵团少尉,1857年在新泽西州入伍,我们已经拍了份电报,通过特伦顿邮局,联系他在兰伯特维尔小镇居住的父母。”
小面包顿时感到身后庞然的压力,他就算不回头看,也明白布里少尉心情变糟了。
“这位上士先生。”小面包试图自来熟,抬手搭肩,奈何换来八字胡上士厌恶的瞪眼,步伐后退了半步。小面包搔搔后脑,也不在意,笑道:“感谢你给出的信息,这下我们这些经商的要更加小心了,不能阴沟里翻了船。”
上士和中士似乎不太买账,互相打了眼色。
但是,小面包却当他们同意放行了,立马向前走。
“感谢放行,”小面包笑道,“县城的安全就交给你们了,如果有空,今天黄昏可以来玫琳凯酒馆,我请你们喝一杯。”
说完,他悄悄低头从亚麻夹克内衬摸了摸,拿出两张血迹干枯的头皮,示意给士兵看。
“等我们做完城里的生意,你懂的,”小面包悄声道,“老爷们都想进货印第安战士的头皮。”
他随后把三枚钢镚儿麻利地丢入八字胡的裤袋里,整套动作行云流水,外人看不出这是一起贿赂。
中士想反驳什么,但上士马上让中士闭嘴,他装模作样地点点头,示意布里他们可以进城了。
四人纷纷经过士兵身边,神态各异,但都保持了镇静。
等到小面包带头拐了个巷角,麦克雷迪看到周围只有房屋的木墙,才赶上小面包的身边,低声呵斥道:“你疯了,我们只能在这儿停留不到一天,你提酒馆干什么?还约那两名士兵?”
“这是个好主意,你不要怪责这名好员工,”布里这时突然插话,怒火彷佛消失,“他为了打消士兵的警戒,决定用一起显目的违法事件,掩盖另一起事件。”
麦克雷迪憋红了脸,匆忙说道:“他贿赂就行了,晚上约士兵出来,不是多此一举吗?”
布里笑了笑,轻声解释道:“他只是告诉士兵咱一行人的行踪,给他们一个假象的目的,确保我们不会突然消失干违法犯罪的行当。”
麦克雷迪恍然大悟,他惊疑地瞧了瞧小面包,“你怎么变聪明了?”
大碗豆却在这会儿说:“他一直都聪明,只不过太矮了,我比他笨,但是在外人看来我更能干。”
“老板,你一直都不了解我,”小面包哭丧着脸,“你以为你屋子里那些肮脏的白色黏液是我和大豌豆弄的?不,我不知道大豌豆,但我没被女色冲昏了头脑,我一直很爱干净!”
对话非常怪异,布里本来对小面包非常赞许,可听了怪东西后,好不容易平复的心情,都被恶心的对话糟蹋完了。
他回头看向巷口,教堂的塔楼在不远处屹立,同时也正好是北边方向,天际线的另一头,跨越上千英里,他有点念家了。
“或许再也回不去了,”布里自言自语道,“该死的霍尔斯,让我变成了这副模样。”
“杰斐逊先生,你说什么?”大豌豆顺着金主的视线回首,看向哈斯凯尔县最高的建筑,塔尖上已经爬上了太阳,昭示着清晨的到来。
老骑警也回头看了那座教堂,知道那是约翰·霍尔斯出资的神圣教堂,他能从布里异样的目光中,瞧出无穷无尽的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