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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离北叉河之战过去了三个小时,妮娜站在一片土丘上,哭得不成人样。
晚七点的黄昏像一口烧红的铁锅,德克萨斯在夏季的日照很是漫长,因此斜阳仍然卡在地平线上,牧豆树的影子拉长,将二十五个山猫女孩的脸埋进了黑暗里。
“只活着二十六人了……我们山猫最后只剩这么点儿了。”妮娜擦干眼泪,看到一只臭鼬在一块滚烫的红岩边乘凉,它贼眉鼠眼,窥视着这些衣衫不整的人类,黑豆眼写满了嘲讽。
艾莲和五个体力尚存的姑娘,已经挖好了半米深的土坑,旁边横亘大量的残肢断臂,活着的人尽力将这些尸体恢复原样,可依然少了三颗人头、不少断手,完全无法拼凑复原。
邓肯在另一颗牧豆树下坐着歇息,他光着膀子,肚子有三分之一的地方是黑肉,填充在两道触目惊心的疤痕内。
他一直盯着肚子上这些滋生的黑肉,非常神奇的是,这些肉没有异样感,经过罗杰两只黑色的“医科圣手”修补,他想象的疼痛丝毫不曾出现,就连担忧的后续感染,起码现在暂时没有任何症状。
远处三英里的森林,是北叉河的河岸生态,她们只要抬头往东边看,便能看到那儿跑来一个鬼魅般的黑影,踏起了大片尘埃。
黑影逐渐在视野里放大,便可发现他头上低空盘旋一只老鹰,都拿着满满当当的牛皮裹布,好似狩猎归来的猎人。
图朱走出了牧豆树的阴影,踏上了前方低矮的土丘,与妮娜肩并肩站在一起。她抬起左臂——一只黑色的手臂——伸到了妮娜的面前。
她说道:“这是那位大人送给我的奖赏。”
妮娜扫了一眼,其实图朱之前在逃离北叉河的途中,展示给她看了,却不知道又说一遍是何用意。
“这是手,你没有感到任何异常吗?”妮娜轻轻地捧起这只黑手,闻起来竟有股奇香,而且冷冰冰的,没有温暖的触感。
正如白天的一幕,夸纳将她从灌木丛里夹起来,绑过了河滩,那股身体的贴身触感,一样无比冰冷。
“没有,我甚至觉得这只手更加有力,而且……你看,”图朱从地下捡起一枚尖锐的石子,在黑色的手背上一划,“里面没有血,像是玉米皮和棉花凑成的假手。”
肉眼可见,划开的伤口正在生出新的组织黑液,伤疤迅速愈合。
图朱按住了自己的肚子,皱眉道:“没有疼痛感,但有饥饿感,彷佛受的伤都需要吃东西才能恢复。”
妮娜认真盯着图朱,说道:“你想说的是?”
“这是神迹,我想,”图朱咬牙说道:“我想做奴,夸纳大人已经帮我们重创了心腹大患,我们山猫的未来需要靠他才能延续下去。”
做奴?妮娜心想做奴的意义,意义着永远不能翻身,比平原被驯服的马儿还没有自由,因为要为主人生子,生很多很多子嗣。
这和被抓去敌对部落的下场没什么两样,妮娜认为,她们现在重获自由,哪里还能重新回到黑暗的深渊?
“收掉你那个可笑的想法,”妮娜将图朱的手弹开,双手扣住这个大姐的双肩,摇摇头说道:“打败阿罗耶也有你一份,有你身后四十九名山猫同胞一份,夸纳他帮你修复了手臂,这是你应该获得的待遇,毕竟他得到了好处。”
图朱还想说什么,她觉得妮娜没有把自己的姿态放低,但妮娜随后说的话,堵住了图朱的嘴。
“我的老师告诉我,公正的本质是平等对待应得之人。”
这句话在肖松尼语里面过于绕口,图朱默默消化着其中的意思,而罗杰和莉莉娅便在这时回来了,回到牧豆树群的影子外边站定。
“人头凑齐了,我在河底游了很久,把她们人头找了回来。”罗杰轻轻将牛皮布放在地下,松绑绳结,三颗已经被罗杰合上眼的大好头颅,一下映入众人的眼帘。
罗杰见到她们声嘶力竭的反应,是在预料之内,给她们时间消化。
莉莉娅也将爪子勾住的袋子放下来,变回了人形。她带回来的东西,是遗落在河岸和河滩的草药,弓箭等杂物。当然,不可能全部带回来,太重了,罗杰已经和莉莉娅配合,将河岸所有人类的足迹销毁干净——有的捆绑石头沉入河底,有的埋入了视野死角的土坯内。
罗杰认为自己的现代人类意识,足够让可能追上来的科曼奇人短时检索不出有用的线索,起码不能直接猜出她们往哪边方向窜逃。
就连河岸上踩出来的大量淤泥足印,罗杰也让莉莉娅变成了阿拉伯马,来回在淤泥上践踏了五分钟,将大部分山猫人的足印覆盖完全。
这已经是短时间内做到的最大成果了,科曼奇人若是还能追踪山猫遗孤的下落,就不在罗杰的能力范围内,他认为自己力所能及,能帮则帮了。
“这些尸体必须要埋在地底,现在天色已晚,不能生火吸引平原上的注意了。”罗杰明白她们想进行庄重的下葬仪式,于是态度非常强硬,“你们若是还想保全性命,就要牺牲掉一切浪费时间的举动,现在就把你们同胞埋进去,把土填好,然后按照邓肯给妮娜的计划,去新墨西哥兜一圈再回来。”
妮娜听到这番严厉的话,看到树荫下的同胞都被吓得停止哭泣,心里没来由的气,却明白夸纳是为了她们好。
她和图朱走到罗杰的身旁,都意识到了该道别的时候了。
“夸纳,我最后问一遍,新墨西哥的圣菲布道确认不会有科曼奇人涉足吗?”
“这是邓肯给你们安排的路线,”罗杰点头道,“圣菲布道沿路有白人栖息地,也有很多新殖民者扎根,其实对你们来说,依然具备危险性,但已经远远比……拿你们做肉罐头的白面鬼温和了。”
邓肯一直在观望罗杰和她们的交涉,这时也结束了休憩,来到罗杰的右边,补充了一句:“妮娜,你会说英文,新墨西哥领地的移民其实不太受联邦管辖,如果你听从我的安排,到联盟堡寻找马奎少校的庇护,至少躲上一阵子再回来这儿,我想届时所有科曼奇人都回归了高地。”
“就不能投奔马奎少校吗?”罗杰说道,“你的家园已经毁于一旦,布洛人几乎成为了历史,你们还在守护什么?”
难道你们真的有思想钢印?罗杰抛出了这段话后,一下紧盯着妮娜的反应。
果不其然,妮娜表情涌现片刻的迷茫,苦涩地摇头道:“脚下的领土是我们的家,也是我们的根,我们不可能离开在你们白人口中,所谓的西德克萨斯领土的。”
罗杰暗自叹息,连会双语的妮娜都这样,她的同胞更将如此,根本动摇不了她们的想法。这完全可以用愚昧来形容。
邓肯拿出了自己的肩章,这是象征印第安事务官的肩章,这次不再充当自己的护身符,而是充当这些女孩们的生命保障。
“莉莉娅,麻烦你一下,再给我撕下一页纸,我要写点东西。”邓肯讪笑道。
在配合艾莲挖土埋坑的莉莉娅,今天已经做了非常多出格的举动。听到邓肯的请求,她坏笑道:“还想写遗嘱?”
“不是,那遗嘱不算数,”邓肯捏捏自己右腹一大块黑色的肉,“我活过来了,夸纳先生让我白写了那份遗嘱。”
邓肯感激地看了眼罗杰,继续对莉莉娅说道:“我想写一份给马奎的信,你知道的,马奎这人一个多月前来过刘易斯堡做客,他对你一见倾心。”
莉莉娅想到了新墨西哥领地来的那个家伙,五大三粗的青年,不由感到一阵恶寒。“你确定他会帮助这些女孩?玛利亚在上,他是个无神论者,他杀个人可不会进行事前祷告。”
“他本性其实不坏,”邓肯无奈说道:“马奎是卡伦上校的外甥,也是个关系户,啊,不对,他是卡伦上校引荐给联盟堡的年轻军官,做事非常有效率。”
“等等,”莉莉娅敏感了起来,“什么叫也是个关系户?还有谁是关系户,你说!”
“我,是我,”邓肯开始胆战心惊,“我是关系户。”
莉莉娅哼了一声,利索地把记事本从罩袍取出来,撕下一页纸,连同钢笔递给了邓肯。
邓肯迅速写下了半页信,信纸连同肩章一起交在妮娜的手心。他指着信纸说道:“妮娜,把这个交给联盟堡一个叫马奎的人,相信我,他会帮你们。”
“可是,要怎么才能走到白人的军事堡垒,不会被他们射杀?”妮娜不放心,“虽然我没见过堡垒,但知道在白人的据点,印第安人随时会被军人射杀。”
“你要举停战旗,需要拿一块白色的物什当旗帜,高高举着停战旗,军人会接纳你们的。”
停战旗!罗杰对这个可熟悉,他看的影视剧,确实有印第安人投奔白人堡垒的一幕,都是靠举着白旗进堡垒的,甚至还能拿到物资。
罗杰对邓肯竖起了大拇指,如果没有邓肯,他还真不知道怎么安置这些山猫遗孤,她们总归来说,帮自己拖住了阿罗耶,立了大功,不能让她们白打工。
……
压抑的哭声回荡在耳畔,罗杰看着空了一大块地的牧豆树群,明白过来,那些与自己偶遇的山猫姑娘已经走了,包括妮娜在内。
他不知道这个结局是好是坏,但人活了半数,他已经尽力了,不可能有比这更好的结局了。否则就是逃了好几日,结局是见到自己未婚夫的尸首,在平原等待白面鬼围剿至死的下场。
艾莲,邓肯,莉莉娅,他自己,以及两包重新打包好的行囊。一行四人,在这片空地上面面相觑。
“就在牧豆树的后边休息一晚吧,你们都辛苦了,”罗杰不再苛刻要求夜行上路,眼望西北方向的一片山脊,根据地图指示,那里是布拉索斯峡谷。
红霞已经消失,夜色渐浓,牧豆树群底下埋着二十五具碎尸,没有墓碑,看着新填坑的土壤,众人内心都有些惆怅。
他们徒步行了百米的距离,来到牧豆树的后方,这里土丘起伏较多,算是一个及格的隐蔽点。
罗杰自己背上了沉重行囊,左手还提着一个,步枪和手枪则交给邓肯去带。
他依稀能看见西行在地平线上的小小人群,看到了还有山猫人朝这个方向招手,不由笑了起来。
“邓肯,你听过这样一句话吗?”罗杰问道,“公正的本质是平等对待应得之人。”
“嗯?”邓肯想了想,“这好像是哲学家的名言,但我忘了谁说的。”
“我知道,”莉莉娅举起了手,她什么负担都没有,就连艾莲都背着大袋的草药,她全身上下最重的东西恐怕是身上的罩袍了。
“我们神圣教会给我们上过思想课,”莉莉娅好不容易逮到能展现自己智商的机会,当下说出了答案:“是英国哲学家约翰·穆勒的原话,这家伙还是我爹的朋友,在东印度公司担任神圣教会传教牧师。”
“这么厉害,”罗杰惊讶道。
莉莉娅尾巴翘上了天,她寻到一块裸露的树根,拎着罩袍的边就坐了下来,“我可是神圣教会水牛城主教恩佐·萨格之女。”
“你说过的,”罗杰笑道:“你的父亲很厉害,不过,你‘失联’整整五天,这马上要到了第六天,你的行踪不会被你父亲知道吗?”
莉莉娅一下焉了吧唧,语气非常失落,“……其实我和我爹闹了脾气,所以我才气不过,让他给我安排远离新英格兰地区的地方任职,当个记事官玩玩儿。”
这不还是靠爹吗?我以为你离家出走了呢,罗杰内心翻了翻白眼。
“哦,怎么闹的?”罗杰做出一副来了兴趣的样子。
“因为母亲的纪念日,”莉莉娅唉声叹气,“我妈妈很早就去世了,我爹好像忘了她,这让我生气。”
“原来你是一个很孝顺的孩子,”罗杰语气温和起来,“你如果早和我说,你的母亲享受过天伦之乐,也许我们一开始的隔阂便不会那么深。”
莉莉娅眸子像是一对璀璨的绿宝石,此刻像是发光了起来,看向罗杰。
“我的母亲五天前也去世了,我刚刚说的那句哲学家名言,我母亲似乎很喜欢它,甚至用这句话教导了印第安人。”
罗杰一边夸她,一边也盘膝坐了下来,他分心出来,仔细感受地下的动静,确认这块地盘没有什么响尾蛇或者毒蛇栖息,才让邓肯和艾莲坐下来。
他盯着远方的妮娜等人,已然消失在了夜色下,不由想起了自己的便宜老妈。他盯着自己的左臂,脑海里依稀有图朱的模糊影子,她的只言片语,竟是通过那只黑手,远程传递到了他的内心。
母亲好像有很多有趣的故事,只是来不及告诉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