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十一,冀州毋极。
偌大的甄氏厅堂内人影寂寥,显得空旷无比。
鎏金铜炉里已然点起香丸,闻这味道,大概是从西方大秦处,通过丝绸之路传来的苏合香一类。
作为焚香原料,苏合香有缓解疲劳和提神的功效。
对于此时的甄夫人而言,倒也算是对症。
一声轻微门页开阖的声音,一位身材丰润,面容与主座之人有着七分相似的美妇人,捧着漆木托盘,从侧廊走了进来。
“阿姊,饮些青芝醴,颇有补气明目之效,也好养气通神。”
张氏小心将漆木耳杯放在案几上,而后极为温顺的站在一旁,如同刚出阁的小娘子。
甄夫人完全提不起兴趣,连案几都懒得看一眼,蹙眉斥道:
“养气通神?不过道家方士的鄙陋之言,张角已经死了五年了!”
“阿姊莫不是忘了,那位高小郎,也是出自道家。”
张氏瞄了一眼,低垂着头颅,小声嘀咕一句。
一听到这话,甄夫人登时心烦意燥,喉中反倒生出一阵干渴之意,端起耳杯饮了一口,而后重重放下,语气嘲讽:
“高小郎高小郎,莫不是你这孤寡老妪久未承欢,倒思起春来?不若将你遣往扬州,送与那高子玄,也遂了你的心意?”
出于对这位长姊的了解,张氏晓得自己不过是受了池鱼之灾,全然没有一丁点的恼怒。
“将那熏香去了,我闻着头疼。”
长姊有令,张氏乖乖执行,一路小跑到香炉处,熄了熏香。又小跑到门边,打开两扇窗子,好让新鲜的空气吹进屋子里。
“去岁我曾令你遣人去查那高子玄的家出师承,如今查的怎样了?”
一谈到正事,张氏就不敢有所逾越了,毕恭毕敬的回道:
“回女君,至今还未有结果。”
“未有结果?”
甄夫人脸上明显带着怒意,两侧绣眉高高吊起,“区区一个高子玄都查不明白,我甄氏莫不是豢养了一群饭坑酒囊之辈?”
虽为一介女子之身,甄夫人显然也是读过诗书的,即便是骂人也做到了引经据典。
张氏才不会替一帮仆从宾客辩解,说多了也不过是触霉头。
“再查,他高子玄总不能是天生地养之人,先从门户之家查起,尤其是黄巾之乱那年,冀州、幽州、并州,三地高姓人家可否有亲族走失。”
“女君身为一家之主,事务繁忙,高小郎虽然年少而有机谋,但是此时已经随着刘备去往江东,与我等千里之遥,女君何必留心于此呢?”
甄夫人倏然起身,一脸嫌弃地瞥了自家小妹一眼。
“今晨从雒阳发来的帛书你是没看?六月初七,董太后身死,上月,车骑将军身死,四月廿五,上军校尉蹇硕死于狱中。”
“先帝大行还不到两月,天下不安,朝廷中枢却接连动荡,岂不是正应了那高子玄故日之语?”
“如今那刘...玄德扬州牧也做了,竟还得了个‘皇叔’的名号。其所得所获,皆赖于高子玄一人。”
说到这里,她停下脚步,透过窗子向外遥望,眼眸中带着一抹化不开的忧虑:
“高子玄往日言语,如今已经应验大半。如此看来,汉室衰微,天下崩殂,只在此一二年间。”
“我甄氏不过一中山富户,若是清平时节,倒也无虞自保。可是天下纷争,相较于佣十万之众,逐鹿天下的争雄之辈,我甄氏即便坐拥亿万资财,亦不过是案板上一块肥美的鱼肉!”
“若无进退之策,甄氏百年大族,必然毁于我手。”
“更何况,还有汝南袁氏这等名门望族...”
她又想起了去年高渊恍神之时,失口透露出来的那句“袁氏并非良媒”。
只是到目前依然没有想明白,自己甄氏一族,如何会与千里之外的汝南袁氏扯上关系。
张氏听懂了,自家阿姊对于未来天下的局势很担心,尤其是担心甄氏一族可能会因此发生重大变故。而且听阿姊的说法,那位高小郎好像的确是相当了不起的人物。
思绪到了这里,她突然想起来一事,略微犹豫一会儿,还是说出口来:
“阿姊,前月您曾让裴管事押送三十万石粮草,由海陆送往扬州,虽说备好了赔罪之礼,只是之前的交易...”
张氏不敢太过直白,话到一半,变得委婉:
“阿姊若是有意结交那位高小郎,还是从长计议比较好。”
甄夫人听得很明白,自己这位妹妹明显是在劝说自己,最好按照当初的约定行事,以免得罪了高渊以及他身后的刘备。尤其是这会的刘备可是不当初的一介白身,而是一州之长。
只是自己这位小妹,想的还是太简单了一点。
甄夫人未作表态,而是将问题抛给了妹妹:
“以你之见,如何做方为妥当?”
“自是按照契书行事。”
张氏不假思索,而后皱了皱眉,脸现难色:
“只是如今北方不稳,前些时日刚被青州贼人毁坏了不少船只,三千石大船只剩一百余条,若是走官道,只恐路上诸多匪患,实为为难...”
甄夫人美目微阖,思考了一会,做出了决定:
“待裴管事率船队从扬州返回,你再亲自走上一趟,补齐剩余三十万石粮草,另外多备些麻、盐、铁器,作为赔罪之礼,记得礼物丰厚一些。”
“另外,带上姜儿与尧儿,除非有我亲笔密信送到...”
甄夫人豁然睁开双眸,直直地盯着张氏,一字一顿,无比郑重:
“否则,你三人便一直留在扬州。”
......
吴郡,四姓家主其中的三位,正在召开一场小型密会。
“袁太傅从雒阳发来的信件,两位都看过了吧?”
顾家主揉了揉眉头,转向另外二人:
“袁公特意叮嘱,勿要将此事告知陆季宁。也只有我三人议一议此事了。”
“哼。袁隗倒是熟知陆府君为人,若是将此事告知于彼,少不了要被陆府君上表弹劾!”
朱家主轻哼一声,“袁隗与那何进争权甚急,不以雒阳局势为重,区区扬州这等旁枝末节都要顾及。他官居太傅,又是天下士族表率,自然不用在意刘备这位当今皇叔,一州牧守。可是我等世居吴郡,那刘备乃是天子金口御封的一州之长,袁氏两口一张便让我等闭门绝客?”
“这等人物,他袁氏得罪得起,我等如何得罪得起?若是稍有怠慢,日后被刘公怪罪下来,是他袁隗替我们担待,还是只由我吴郡士族自己担待?”
顾家主轻叹一声,这个道理他自然懂,为了家族存续,他自然不愿意卷入千里之外的朝堂斗争。只不过袁氏作为天下士族执牛耳者,对于自己这等偏居吴郡的士人,几乎拥有一言定生死的能力,由不得他不慎重。
“这位刘备...是为何人,怎得就得了扬州牧守一职?”
张氏家主有些疑惑。
“信上不是说了,累立功勋,又是当今皇叔,天子金口玉言,因故刺史陈温年老,擢迁中枢,因此以刘备顶替。”
“举主是谁?”
“举主?”
顾家主听闻此言,拿起帛书又看了几眼,“大将军何进表奏其功,天子查阅宗氏族谱,在朝堂之上,当着文武百官之面,认刘备为皇叔,并钦定其牧守扬州。”
“那举主应当是何进无疑了。”
二位家主对视一眼,理所应当地点了点头。
顾家主又将帛书看了几眼,摇头道:
“非也,信上写的清楚,大将军只是表奏其功。天子念及陈温年老,迁升雒阳以示恩养。扬州一职空缺,又有匪患横行,非宗室纯良无以牧之,因此论功行赏,令刘玄德牧守扬州。”
这就是张让与何太后之计了,二人根本没有给何进举荐的机会,抢在此前就以天子名义,拜刘备为扬州牧。
这倒也能理解,毕竟“二元君主制”大行于世,谁举荐了刘备,就成为了刘备的举主,也就相当于亲手握住了东莱的那座金矿。
对于何太后而言,这个所谓的举主,自然要让自己的亲儿子来当才是上策。
三件功勋,一件比一件耀眼。若是两事皆成,作为举主的新帝刘辩,座下皇位自然会迅速稳固。
届时满朝大夫,谁敢不说个“新帝虽幼,然天生慧眼,有识人之明,实为中兴之主也”?
甚至因为曹操身上这层“阉宦之后”的关系,张让还想要将平定白波贼的功劳匀给他,以期拉拢曹操。
骠骑将军董重以及董太后已然身死,届时渤海王刘协没了助力,单靠一年幼小儿,还如何能够威胁自己儿子的帝位?
“呵!天子亲为举主。如此说来,袁太傅这番手段,便是向我等施加阳谋了!”
朱家主冷笑一声。在他看来,袁隗此举,便是相当于在三位家主心里摆好了一件天平。
天平的两端,一端是汝南望族,天下士族表率,太傅袁隗。另一端则是新任牧守,皇叔刘备。以及身后站着的举主,当今天子刘辩。
任由三家家主自行衡量,到底该投向谁。
这不但是袁隗与何进的朝堂之争,也是士族大夫与新天子所代表的皇权之争。
袁隗,这是想当大汉朝的周公啊!
还是说...
三位家主不敢深思,纷纷闭口不言。
不得不说,就当前天下大局而言,汝南袁氏带给他们的压力,要远胜于当今天子。
“顾家主可曾询问过元叹?”
沉默半晌,张氏家主再挑起话语。这里的元叹,自然说的是顾家主之子,顾雍。
“元叹便是有些聪慧,不过刚刚加冠的年纪,今只是合肥县长,能有什么见识,何必多此一举?”
顾家主摇摇头,“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可怜我等年事已老,为家族操劳多年,临近入土,却还终是躲不过这场朝堂之争。”
“依我看,我等不如两不相帮,先等袁隗与那何进斗个你死我活,等到胜负一定,再做打算,便是得不了什么功劳,也背不上什么罪责。”
朱家主显然早就有了骑墙的心思。
他算是看开了,这场赌局成本太高,风险太大,收益又少。输了,家族必然受到牵连,赢了,他们要么支持刘备,家族还是只在扬州。支持袁隗,袁氏有一大群中原士族支持,他们这群扬州派,请功都排不上号。
不如骑墙。
“照你说来,若是刘扬州登门拜访,我等该如何?”
“自然是以我等年事已高,体弱多病作为由头,将其推脱了。”
朱家主理所当然,笑道:
“顾家元叹本就为合肥县长,已然出仕,只是张家元诺也已加冠,在郡中又有贤名,只恐早晚那刘公必登张氏家门,请元诺出仕为官了。”(注*)
张家主颔首而笑:
“无须朱君担忧,前些日子我便叮嘱过小儿,如今早已离家多日,不知道去何处远游了。令郎休穆也已十三,小小年纪已是闻名乡县,小心被刘公听得,下令征辟。”
朱家主脸色立马一黑,这年头少年成名不算稀奇,大多数时候也是好事,只不过这回显然算不上。刘备若是有心拉几家下海,他们还真不太敢出言拒绝。
略微思考之后,面色发狠,果断作出决定:
“休穆也已有些年岁,是时候出门游历了。”
“何至于此?”
顾家主苦笑一声,“这时节扬州匪患遍地,二君就不怕家中公子游历之时,为贼人所趁?”
“顾不得这多,能躲一时,便躲一时吧。便是不慎身死....我朱氏一族亦会世代铭记,届时再由二房长孙过继到休穆名下,立为嫡子,为其延续香火就是。”
朱家主已是一脸淡然,语气却非常果决。
“二位家主可是忘记了?”
张家主眼睛一亮,发话吸引二人注意,才继续说道:
“元叹师从蔡伯喈,蔡伯喈往年担任司徒掾属,吏任中枢,如今避难江东,已有十一载之久,我等何不问计于蔡公?如何只在此地枯坐喟叹,更无一分奇策?”
“张家主怎得忘了,那蔡伯喈早年也是直言敢谏之臣。虽然因言获罪,避难江东,往来皆依泰山羊氏。只是这十一年间,性情可有改变?”
顾家主作为顾雍亲父,与顾雍的老师自然少不了见面,平时多有言谈,比二人更加了解蔡邕为人。要是真把这种事告诉蔡邕,指定和庐江郡收陆康一样,立马就上表弹劾袁隗‘阴结州郡’,让大家都下不来台。
“既如此,看来我三家只能尽力周旋,只希望袁太傅快些扳倒那屠狗之辈,好让天子下一道诏令,将那刘玄德,早日调离扬州。”
两位家主无可奈何,各自长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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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允,表字:元诺。属于作者杜撰,非史实。话说给历史人物起表字是真的头疼啊...
汉末有俩张温,俩张允。
吴郡四姓之一,张允生子张温,也就是后来东吴的太子太傅。
另外一个张温是南阳的,曾官居太尉,191年就会被董卓杀掉。
另一个张允则是刘表外甥,这个张允知名度应该更高一些,演义包括后世很多游戏小说大都会提到此人。嗯,就是演义中和蔡瑁一起被斩首的那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