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心缇迎声望去,那是个风姿尚存的明艳妇人。她一身青灰色衣衫,没有减去脸上半分媚色。
“哦,原来是怀四婶。”说完这句话,怀心缇不知怎么的突然冷静下来。
她简直被惊喜和怒意冲昏了脑子,怀六婶那样黑白不分的人,怎么可能会有那么深的心机。能不动声色的藏着她身份的秘密二十多年,在最后的关键时刻拿出来给她致命一击。
“心缇,尚不说事情原委如何,你难道不知大阙有律,亲属不得相告,尤其晚辈无权告发长辈。你口口声声要去公堂分说,可是要做那灭绝亲谊之徒?”
怀六婶闻言顿时站直了身体,指着怀心缇的鼻头骂道:“罔顾人伦的东西,去了县衙你就得先受罚。我要开祠堂,由族中耆老来评理。”
“哦?”怀心缇眼皮微动,目光却锁定在怀四婶身上,若有若无的笑着应声,“好啊,六婶,我等着。”
说罢转身朝内院走去,身后凝香和春词将所有人请出了院子。
喧闹后的安静,让怀心缇大脑飞速转动起来,回到卧房坐定,开始理清事情。
虽然不知何种原因,但她确确实实死了一回,也确确实实回到了从前。
这种犹如前世今生般的际遇,恐怕是老天开了眼,不忍家仇不得报,不忍将士污名不得除。
这一日的闹腾她有印象,当年她并未出面,由着凝香把人都赶了出去。
因为……
对,现在应该是天阙三十五年,她二十五岁。祖父怀靖安刚去世三个月,她刚暗中端了一窝反贼。
当时她与文先生一直在忙着入仕的事,根本没有精力理会怀六婶的无理取闹。
也正是因为这层疏忽,导致她爬上御史的位置时,怀六婶突然跳出揭露她是叛将之女,最终让三十年的筹谋化为乌有。
逃亡路上她一直没有想通,怀六婶是如何知道她的身世的?
那时候,龙泉所处的州县已经成了上官堇理的地盘,而上官堇理与大阙皇帝的关系变得岌岌可危。双方各都设了路卡,道路并不畅通。
怀六婶是如何到的釜京?又为何要这么做?
如今看来,事情恐怕另有蹊跷。
呵,如今的她,不会再有心慈手软的时候,曾经种种,必须根须分明的查清楚不可。
她怀心缇,重活一世,定要复仇,更要护住该护的人。
门外脚步声渐近,一顿,三声叩门声响起,有人轻声道:“主子,我进来了。”
春词端着面盆进来,先看了看怀心缇的神色,轻声轻语道:“主子,你今天怎么睡得这般沉,文先生来问了三回。”
这时凝香也回来了,大大咧咧的在怀心缇一旁坐下,没心没肺笑道:“主子,威风。对了,方才文先生问发生了何事,说在书房等你。”
春词绞了湿帕子过来,怀心缇猛地站起身,目光灼灼的扫视二人。
凝香被她吓了一跳,也跟着站了起来。
怀心缇哈哈笑出声,抬臂抱住两人,笑着笑着,心底多年的委屈、疼痛、恨意、不甘等等再也藏不住,笑声逐渐变成哭声,逐渐变成痛哭……
等哭过一场,怀心缇还未及面红,春词先将帕子盖到她脸上。
怀心缇在帕子下的脸已然涨红,四十五岁的她真是失态。
而春词一如既往的善解人意,向来最明白她所思所想。
当年春词的死,在她心中剜了个巨大的口子,一辈子未曾愈合。
如今再被她这般体贴照顾,只觉心酸难忍。
“主子,被怀六婶骂两句就哭成这样?你可太没出息了。”凝香怒其不争道。
怀心缇捂住帕子搓了把脸,露出红肿的双眼,但嘴角和眼底都是笑意。
“又哭又笑,魔怔了?”凝香抬手盖在她额头,喃喃道,“没有发热,这是……”
怀心缇握住她手腕拉下,忍不住笑着开口道:“我有话说,说出来你们可能不信,以前……不对,应该说算是前世……”
胸口蓦然传出剧痛,心跳更是快的不成样子。怀心缇捂住胸口身体一软,被春词顺势抱在了怀里。
春词和凝香面色巨变,眼看着好好的人突然脸色煞白,浑身冷汗骤起,像是遭受了巨大的痛苦一般。
“我去找大夫!”凝香转身就跑。
“主子,主子……”
春词在耳边的呼喊忽近忽远,朦朦胧胧的像是罩了层雾气。
没一会儿凝香扯着个老头进来,一番查看,老头慢悠悠得收拾药箱,不乐意道:“啧,人好好的叫我来作甚?”
凝香一脚踩住他药箱,凶狠道:“到底有没有事,你该不会跟村里的那些长舌妇一样,故意为难我家主子吧?”
老头眉毛一挑,极为不悦的看着药箱上的脚。
凝香讪讪移开脚,手指揉揉鼻子,哼道:“我家主子真的没事?”
“没事!好着呢!”老头冷着脸提起药箱就走。
春词拧眉看着怀心缇,认真问道:“主子,胸口可还疼?”
怀心缇缓着呼吸,痛意渐渐在消退。
“人没事,不过……”老头盯着怀心缇的脸左看右看,最后摇摇头,拎起药箱走了。
凝香追了上去,絮絮叨叨的追问着什么。
怀心缇握住春词的双手,方想开口说前世之事,结果胸口刚淡下去的疼痛又袭了上来。
怀心缇猛然惊醒,自己这般重活,像是怀揣了无数天机而来,提前知晓太多事情,怎能没有限制?
凝香和春词肯为了自己去死,虽全然信任,但那一世的种种,皆是天机,恐怕无法同她们一一叙说。
若是这样,这一世,就由她来护两人一世平安,何许再多言其他。
“主子,可还有哪里不舒服?”春词焦灼不已。
怀心缇抬头看她,露出一个放松的笑,“没事了,好了。”
春词显然不太信,但她没有多言语。
“文先生在书房等了多时,我去跟文先生说一声,有事明日再商量?”春词试探问。
怀心缇还未应声,只听一阵仓促的脚步声停在门口。
“禧娃,怎么了?身体哪里不舒服?”关切的声音随即响起。
怀心缇咬住下唇,眼眸不由泛起水光。
那是文先生的声音,那个同她亦师亦友亦父的人啊。
十五岁那年,博林城灭,父亲和博林王死了,哥哥生死不明。
她与文先生从此相依为命,互相陪伴三十年。
文先生为她起闺中字叫嘉禧,但他从来都是亲昵的唤她一声禧娃。
文先生一字一句的给她讲诗书,更是将浑身的经韬纬略传授于她。
但……
那一世的最后,她发现,文先生好像是永荣王的人。
永荣王,那个主导博林城灭,污蔑父亲反叛的仇人!
他是谁的人都可以,唯独不能是仇人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