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农村长大的。当年的村庄还在,我几乎每年都要回去看一看,哪怕只是在村里走上几步。巨大的变化,时常试图涂改我的记忆,这些年来,村名都变了数次。我在坚守有关这座乡村的往昔,就连名字我也一直唤“江苏东台三仓乡朱湾村”。这地名,也成为我诗歌、小说和散文里的故乡所在地。时而真切存在,时而呈虚构之象,但我生命的乡村血色,从没有被稀释。在心灵里乡村的回忆有许多,最为显著,或者说最易浮现的,是村里的老槐树,开阔的庄稼地,门前的那条河。是的,大自然中的万物如此的鲜亮。乡村人常把孩子称为“泥猴子”,这在我们小时候体现得淋漓尽致。每天把自己扔进田间地头、草垛里、小河边,总之,但凡回忆里的角角落落,没有我们不想去的,没有我们没去过的,一天下来,浑身泥,活灵活现的“泥猴子”。
不知道是不是从小与大自然亲密相处的缘故,在我的人生之路上,每逢重要转折时,我都会走进大自然,做沉默的交流。
1986年的4月,我到县城参加体育高考预考,却因意外受伤而折断了梦想的翅膀。当天,我离开了县城,只是没回家,而来到距我家并不远的海边,在那儿坐了一夜。那一夜,我听着海浪声和穿过茅草的风声。天亮后,当我起身离开海边时,我知道了,从此无论什么样的挫折,我也不会当回事儿了。
2001年底,我第一次到达北京以北的地方,真正的北方哈尔滨。那是一段人情比天气更为寒冷的生活。那时,我心情不好就会在一片荒地上溜达,踏冰雪,嗅草香,看野花,把玩落叶。某一天,我对自己说,没关系,有了这段经历,从此,在什么样的人群里,我都能安然。
到了2016年10月,我前往甘肃甘南藏族自治州临潭县挂职。在高原上的三年,但凡心里不舒畅时,我就会爬上住处附近一座不高的山,站上半个多小时。
在临潭时,我写下了如下文字。
临潭所在的高原,绝大多数地方,群山簇拥,但都不太高。当然,这些山已经站在高原这个巨人的肩膀上,绝对高度还是很厉害的。不高的这些山,敦实,仁慈,几乎没有树木,像一个秃顶、富态的中年男人。身处其中,旷野之感扑面而来,在身体里鼓荡。高原以一种温和的表情,让你自发地生出渺小的感觉。一个人来到这里,你就是高原的主人。辽阔的高原,静若处子。群山无言,神情憨厚。它让你孤独中有感动,渺小中有坚韧,静寂中有温暖。
到临潭挂职是我人生的意外,开始习诗是我写作的意外。意外总是在事前,一旦经历之后,我发现人生并没有意外,一切都是有缘由的。我与高原没有约定。此前,尽情舒展想象,我再怎么着,也不会想到有一天,会走上高原,走进高原。某一天,或者是现在,我才意识到,高原一直坐在我的心头。
走在高原的山路上,我们会把自己的心情和思想抛给身边的大山。然后,我们以为看到了大山的一切。其实,我们看到的不是山,而是我们自己。
世界有多丰富,我们的心就有多丰富。说不清,是世界大,还是我们的心大。
我们的心装下了整个世界,还有世界以外的那些世界。
世界将我们揽在怀里,我们无法挣脱,心飞走了,没有肉身的相随,心是孤独的。没有心的肉身,只能是一堆肉。
我从没有在高原的漆黑中走过,因为再黑暗,我可以是自己的一盏灯、一束光。
大大小小的雪,已经下过几场。树以坚韧和执着,努力不迈入冬的门槛。阳光从深邃的蓝色中倾泻而下,仿佛要珍惜分分秒秒与树叶倾诉话别。枝头的叶子,显得有些沉重。这里有生命的记忆,也有时光的重量。一枚叶子,经受过雨水的浸润,阳光的私语,风的拥抱,还有时光的行走。它从时光深处而来,感受时光的力量,最终又将回到时光的深处。叶子,是时光河流中的一条船,载着我们的生活,驶向我们无法预知的码头。叶子这样一片羽毛,离开枝头,作最后的飞翔,在大地上腐烂、消失,走向另一种存在。只是,不知道来年的新叶,有没有带着旧叶的记忆。
时间是连续的、完整的,只是被我们碾碎了。钟表的指针,在向我们展示时光脚步的同时,也在切割时光。那秒针、分针与时针,在嘀嗒声中,一次又一次用剪刀剪断时间。我们无法留住时光,而逝去的时光,从没有消失。更何况,消失,本就是另一种存在。时光的无形之手推着万物向前走,然后它隐藏在风中、河流里,在我们额前刻下皱纹。记忆上沾满时光的碎片,一片落叶、一根芦苇、一声叹息里,都有时光的印迹。即使在黑暗中,时光依然闪烁光芒。我们把时光之镜打翻在地,无数的碎片,或含着太阳的光泽,或潜入大地。某一天,时光又将我们打回原形。
时光无处不在。无形的时光,总是借助有形的物体现身。事实上,我们在想念虚幻的同时,也总是以具象的事物留住时光的痕迹。虚幻与具象,在我们不经意间合为一体。一封信,熟悉的文字早已与血液流在一起。那些文字以外的想象,站在文字之上,鲜活而清晰。这些文字只是时光的守门人,在文字的背后,在那些空白处,我们的记忆像庄稼一样茂盛。
时光的步伐是恒定的,一如它的永恒。川流不息的人潮中,时光似乎也是急匆匆的;一条坚硬的水泥路,仿佛凝固了时光。当人潮流动在水泥路上时,时光一下子提速了。如果我们的心情是悲伤的、失意的,完全可以让眼前的一切静止。那一刻,时光已经不在。快或慢,是我们心境一厢情愿的扭曲。我们的感觉,很难与时光精确同步。
河流以流动的方式储存时光,深藏众生的生死悲欢,从不会主动向世人讲述岁月的故事。河水越深,之于我们的神秘和敬畏越多。河底以及淤泥里,是一部动静合一的历史。我们只有打开自己的灵魂,从浪花中读懂河流的秘语,才有可能进入它记忆的内部。河流,是生命莫测、人世无常的象征。面对河流,从诗人到不识字的农夫,都能顿生许多感慨和体悟。涌动的河流,如此。一旦水面平静如镜,更会增加神秘感。尤其是我们面对一条陌生的河流,它越安静,我们的恐惧感会越强烈。
来年,这片土地上,青稞又会泛绿,土墙会更加苍老。以前,土墙目睹一批批人站起来,倒下去,而今,注视青稞的生生不息。看来,土墙注定了如此的命运。我的到来,是我一次生命的意外。之于土墙,总是遇见这样的意外。它在这里,似乎就是为了见证无数的意外。只是,没人可以知道它内心的那些秘密。这些秘密来自大地,也终究会回归大地。
在漫长的时光面前,我们每个人也只是一截从土里站起来的土墙,走过一段与土墙类似的经历。然后,与土墙一样倒下,倒进那来处之所。唯一不同的是,我们一生在奔跑,而土墙经年静静地站立。
不,谁能说土墙静而不动?或许,真正一步未动的是我们,土墙一直在行走。只是,在我们的视线之外,在我们的理解之外。毕竟,我们对世界的认识少之又少。世界巨大的部分,在我们的目光和意识之外。
太阳西斜,土墙、老人落在地面上的影子,就像是长出来的一样。在夜晚的宁静来临之前的这个时候,另一种宁静铺满天空大地。不需要用心感受,试图让目光穿透黑暗,这是可以清晰可见的宁静。如果没有惆怅,这样的宁静,其实是再好不过的安详。万物的悄无声息,是彼此相约定的肃穆。一切就在眼前,一切又在我们视力无从抵达的地方。这一刻,我读到了哲学的奥义,人生的所有情绪都在无声地诉说。
在临潭的日子里,几乎每天我都会和一截土墙相遇。这截土墙,在高高的水泥墙面前,显得更瘦更呆。挨着大理石贴面的门楼,土墙标准的灰头土脸,就是边上的红砖墙也有些趾高气扬的劲儿。这让我想起了我初进城时,也就土墙这副模样。墙根处的青草长得有些肆无忌惮,这是它们独有的权利。砖墙下是水泥地,即使是土地,长草也会被视为不整洁。没人和土墙边的野草过不去,似乎野草在这里安家、生活是天经地义的。事实上,野草与土墙在一起,画面相当和谐。看来大自然万物之间总是可以亲密相处的,有着属于自己的法则。我最喜欢稍稍低下身子,由墙往上看墙头的草,草上的云朵。我喜欢看着这画面,没有原因。我们常常追问原因或真相,那是因为我们遭遇太多不知的原因和真相的人和事。分析原因和探求真相,恰恰说明了我们的无知以及恐惧,以少之又少的结果来遮盖内心的虚无。土、草和云,我看着就是舒服。某个午后,夏天的一个午后,阳光充足,我的情绪也相当饱满。我很想坐在草地里,或者挨着土墙坐下,再或爬到墙头,像小时候那样晃着腿,看着远方。冲动有了,但同样不知为什么,我始终没能这样做。我渴望与土墙近些再近些,但就是做不到。土墙有土墙的故事,我也有我的故事,只是我与土墙再也没有共同的故事了。
《临潭的潭》中的“临潭”,与甘南藏族自治州的临潭县有关。我在临潭这片高原上生活、行走、思考,差遣文字,又毫无关系。
站在一处水潭边,世界和灵魂都会荡漾,那些体验之后的呼吸,那些自然与生命的对话,那些潜伏于灵魂深处的黑与白,在某个瞬间涌动为精神之潭。一切是抽象、游离的,一切又是全真的具象。
站于潭边,水里的身影,是属于我们的,还是潭的一部分?
清澈的水,越清澈,越隐藏我们的未知。以为看清一切,其实这“一切”微不足道。
我们对高原,总是陌生而熟悉。高原独特的风光和隐秘,在我们的想象之外,又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之中。
高原,充满人生寓言。我的人生,你的人生。
我们走进高原,就是在走进我们自己。
高原的空寂,有时就是荒原的悲怆。
站在茫茫的草原上,可以是无限的自由,天地唯我。也可能是极度渺小、无力。
我思故我在。
其实,思不思,我们都在。
我们心中的水潭,也一直都在荡漾。
之所以引用如此多的在临潭写下的文字,是因为我的诗路是从临潭起步的。那里的山山水水、大地万物,启动了我的诗意。
再次回到北京,我会经常用手机拍花花草草,拍大地拍天空,拍出我内心的情绪和图景。
写诗,注重大自然的气息和灵性,注重画面感,这与我的乡村生活有关,也与我爱摄影有关。但究其根本,还是得益于我对大自然的认识。我们总在说,要敬畏自然,要与自然和谐相处,要爱护我们的家园。其实,根本上,人是大自然的一分子,万物皆有灵。诗,是神性的,但诗又是从大地里生长出来的。大自然处处有诗意,关键是我们能否遇见。
诗,当是自然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