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卡车在加速,一个兵在后面追,不停地喊,我的枪,我的枪。驾驶员显然是听到了,扭头看了看车厢里的冲锋枪和焦急的兵,脸上露出恶作剧般的笑容。我严厉地命令驾驶员停车,待那兵从车上取下枪后,我又严厉地批评了他。我的意思很明确,枪是军人的第二生命,那兵下车时忘记了自己的枪,是大忌,驾驶员如此与战友开玩笑,也是大忌。
这其实是一个梦。当年在部队时,我很少做与营区有关的梦,而转业后这十年,梦里常有军旅。有意思的是,我在创作军旅题材作品的期间,从没有做过军旅梦。或许,把军旅记忆写在纸上,也是一种梦。
在部队的时候,我喜欢听老兵讲故事。其实从一开始我就知道,老兵讲的那些事,许多是他们的添油加醋甚至纯粹的想象性编排。每每这个时候,我眼前仿佛有两个人,一个讲故事的老兵,一个故事里的老兵。那时,我并不知道,他们其实是同一个人。后来有一次,一个新兵因外出超时被班长批评了,找这老兵诉苦。老兵说,这事跟条令条例规章制度无关,你也别和我唠叨,说到底,你在和自己过不去。你知道兵该是什么样子,你也想当个好兵,但另一个“你”经常做不到,事,就是这么点儿事。
有意思的是,从军后的第一个十年,我的文学梦还没有发芽。那时,我热衷于新闻报道,尤其对摄影感兴趣。我得承认,我时常操持摆拍或摆中有抓的摄影,但我骨子里喜爱抓拍。那段时间,我给很多战友拍过照片,把他们不经意的瞬间留下来。有不少的照片,给了他们些许陌生感。他们对我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这照片拍得好玩,是我,可又有些不像我”。记得有位二年度的兵,平时有些散漫,总喜欢说训练没劲,他从不用心。某天,我把他在匍匐训练的一张照片送给他时,他笑嘻嘻接过去,看了一会儿,露出了很认真的表情问我:“这是我吗?我在训练时会这么的认真?”我没有接他的话,因为我知道,此时的他并不需要我的答案。过了几天,他找到我,请我给他多拍几张这样的照片,他说,照片看了又看,这才是他心中当兵的样子。
是的,当兵得有兵的样子。如此的“军人形象”可能有些粗线条,就像中国的大写意绘画,形不一定饱满,但神韵密实。在更广泛的意义上,整个社会对“军人形象”都有一个相对一致的认知,甚至已渐成为“集体无意识”。这绝不是想象性的建构,而是源于生活本身。这样的“军人形象”,是有关军人的本质,虽然有时呈现出来的是军人精神、性格等碎片化的细节。更多的时候,无须多言,或难以用言语准确地表达。随着时代的变化,“军人形象”也在变,变得更加充实,在传承的同时闪耀现代感。
如此,每一个当兵的人,当初都是怀抱对“军人形象”的统一认识入伍的。我一直相信,自步入营区,军装在身,说到底,军人是在进行自我修炼。这完全决定了我的创作理想和实践。表面上看,我的军旅生活和写作,都与战争无关,都是日常营区里的兵家常事。但我不仅是与当代军人的生活对接,更是试图抵达军人真实的内心。
我最初的写作,就爱“兵们”这一指称。或许最早使用的不一定是我,但一直在用、用得最多的,应该是我。我也不止一次地说过,我喜欢“兵们”这个词,尽管这词是仿照“我们”或“你们”生造的。因为这样的喜欢,2007年,我一本散文集的书名就是《天下兵们》。我对这个词充满了感情,缘于它给我带来的亲切感以及难以替代的内蕴。能与此词相比的,就只有“兵味”了。我甚至固执地认为,所谓“英雄叙事”,其本质就是写出最浓烈的兵味。比如战争小说,只是在一种极端的状态中呈现兵味的极端性。这样的爆发,总是由日常生活积聚的。战争与日常,这也正是军旅文学的两极,缺一不可。
写什么,是个问题,之于当下的军旅文学更是如此。关于军旅文学的当代叙事或军旅生活的日常化书写,是一个宏大的命题,其边界似乎超过了现实本身。这涉及对生活、对军人的认知态度。同时,这又是英雄叙事的当代性表达。就我个人而言,我始终认为文学不仅是人学,更是人自我内在的冲突性书写。这其实是人生最为基本又最为核心的关系,即人与自我的关系。其他的关系,要么是此关系的衍生,要么最终会归化为此关系。就像军人,一身军装,一份有关军人形象的记忆,以及营门、营区所带来的约束、教化,等等,这些外在的,在我看来,是军人的另一个“我”。军人的成长和锻造,就是在与这个“我”打交道。
军人离开了战场,战争成了时远时近的背景,这样的生活,不仅是回望或焦虑这般简单。我们常说,军人首先是人,但同时我又明白,军人有其特殊性,军营也是一个区别于普通生活空间的特殊世界。因为这样的特殊性,军旅文学自然有其特别之处。比如兵们之间的关系,与社会上的种种人际关系,大不一样。少了许多欲望,少了许多利益,更多的是彼此精神的映射。兵们之间的相处,有争斗有对抗,但究其根本是精神与智慧的战术较量,而非私性生发的种种厚黑学。我同意军人首先是人的说法,但我固执地认为,军人是一群特殊的人,是具备神性的人。过于强调军人首先是人,看似尊重人性,其实模糊了军人之所以为军人的本质。如此的神性,是被兵味浸染的。如果我们偏执地把军人当作普通人来写,或者非要把军人放于战场,都将失去军人之所以为军人的完整性。这一完整性,既指涉文学,也关乎生活。当代军人的成长,不是撕裂或者困惑,甚至被一些人认为陷入一种困境。不是的。军人过去、现在和将来,总是走在理想之路上,不断地挑战自我。军人的成长以及生活,是在不断地调整和处理与自我的关系。所以,营门内的世界既无比复杂,又十分的清朗。忽视或轻视营区的特殊,一味地让军人回到人间,这样的作品,或许不再是军旅文学所追求的。当然,这只是我的观点,尽管十分固执,但会理解和尊重有关军旅文学的其他理念的写作。这些年,我看重的是那纯正浓醇的兵味,真诚且坚定地书写当代军人,在军旅文学的日常化叙事中前行。我将此当成我个人军旅生活的延续,并以这样的方式,一直与我的士兵兄弟在一起。之于我而言,这样的写作意义重大,而且必不可少。
军人因战争而生,但军人的终极使命是消灭战争。和平年代的军人,依然是军人。进入军人的日常化生活,讲述好当下的军人,应是当代军旅文学的主战场。没有战场的生死一瞬,军人的价值容易被轻视,军旅文学的现状同样如此。这是一件困难之事,但又是我们必须直面并要突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