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菊已经伏身在浣衣盆前好久了,冬季的衣物格外难洗。
忽然她的余光捕捉到了扶着门框,向内张望的男人。
采菊露出微笑,从浣衣盆前起身。
她着一身素色,款款向男子走来,“东哥。”
侍卫装扮的男子点头示意,转身的瞬间手指划过姑娘的衣袖,随后规矩地落下。
二人穿过梨花杏林,高大的男子会低头细心地拂掉美丽姑娘鬓发上的落红。
夕阳无限好,无尽温情。
采菊正沉浸在柔情中。
他们还在以缓慢的步调走着,梨花杏林慢慢被落在身后,身前尽是些布满斑驳青苔的大石。
这又是一片土壤,竟连稍粗壮些的树木也张不起来。
采菊微微回神,有些诧异,若从杏林的边缘处左拐,踩过一些微揺慢晃的树影,入眼便是清澈而隐绿的池水。有几分自由的鱼儿荡起圈圈涟漪。
但姑娘的脚步未停,未出声打破这静谧的和谐。
收敛心神,采菊专心享受这片刻的宁静与美好。
有风拂耳,她垂下眼帘将细发挽到耳后。
东哥不再走了,他停下脚步。
却仍有脚步声。本不该有的脚步声在采菊耳中变得缭乱。
姑娘诧异与羞涩地抬眼,来人却是迈出最后一步后负手而立的三皇子。
身侧的东哥离她多了两张手臂的距离。
采菊原有的羞涩一扫而空,她重回镇定。
“奴婢参见三皇子殿下。”姑娘轻轻俯身,未等回应,后又站直。
姑娘一笑,便有颜色添。尽管是在这乱石之中,单调而枯燥的背景之下,一笑便生花。
皇甫越兰仍没有任何表示。他从小住在祥和宫,和母后身边的宫女都很熟悉,嬉戏打闹,或是陪他玩,或是护着他,或是劝诫他,还有跑去向皇后娘娘告他状的。
但他和采菊不熟,尽管采菊是母后身边当仁不让的大宫女。
在他的记忆里,采菊要么是在服侍母后,要么就不见踪影。偶尔他们迎面撞见,姑娘也都是不卑不亢地行礼,并无多余的话语。不像其他宫女,总能牵扯出皇后娘娘的一大堆嘱咐与絮叨。
他们交集不多,他费心也只回忆起这些轻轻错开的擦肩。但他也清楚母后对采菊的器重与爱护。
“三皇子查到什么了?”姑娘声音响起,是正正经经公事公办的语气,掩去了那一丝不易察觉的低沉。
皇甫越兰将背后的手抽回,他还不习惯这种父皇惯用的站姿。“橘柚招出是你指使。”他开口,口有些干。
“算不上指使,只是安排她接替我。”采菊说话时头部微偏,像回到了少女时期,带了些娇俏可爱。依旧是平静的叙述。
“母后很看重你。”皇甫越兰声线有些沙哑。面色不变。
“是啊。”采菊转动脖子,把头竖直,“皇后娘娘是极好的。”
“可是你害了她。”皇甫越兰用力说出这句话。前倾的颈和僵直的背暴露了他的用力和僵硬。
“那您想怎么样呢?”采菊回想起那段小心翼翼的日子。
她给皇后用慢性毒药,下药时她怕被人撞见,下药后她怕被皇后察觉。提心吊胆,诚惶诚恐,揣着一个秘密,终日难安。
起初那段时日,她紧张地夜里睡不着觉,白昼精神恍惚,听不见皇后的传唤,失手打碎珍贵的茶杯,但并未得到皇后的责怪。
甚至有一次她给皇帝换茶,出门时只顾着听他们的对话,力图找出些蛛丝马迹来检验自己的行事是否被察觉,却被门槛绊了个趔趄,所幸没出啥大事故。
皇帝见后非常不悦,“这宫女冒冒失失,留着干什么,不如打发了。”
皇后却很宽容,“哪里怪采菊,分明是这门槛的责任!修这么高,好几次我险些被绊倒,都是这姑娘抓住了我的手,才不至于出现冒失--之态。”
皇帝轻咳,“如此看来,确是这门槛之失,竟险些让朕的皇后遭殃!倒是这宫女,该赏。”
采菊退下,在她看不到的角度,皇帝抓住了皇后的手。
后来,祥和宫殿内的门槛都被去掉了。又为了防止雨天雨水灌进室内,院内院外又是一番改动。
“你为什么这么做?”皇甫越兰感到疲惫与厌烦,以及深深的无力。
“皇后挡我的路了。她待在那个位子上一天,我便一天无出头之日。”采菊忽然有些兴奋,或许因为这句话她终于能脱口而出了。
皇甫越兰想笑,却笑不出来。他一下子就明白了,这个理由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
父皇的后宫仅有两位女主子,后宫的表面一派和谐与虚空,便有无数偏信我命由我不由天的人妄想一步登天。
他也偷看过母后藏起来的画本子,后宫佳丽三千,群莺乱斗。
可他的母后,从不与人相争,无聊到只能看话本子,坐在后宫之主的位子上,没有强大的母家,最终被那个位子所害。
皇甫越兰晃着袖袍转身走掉了,他已经没有力气问下去,他已经没有兴趣问下去了。
“你要带我去吗?”采菊的声音又染上了温度的颜色,她面向那个带她来却从头到尾一直沉默的男人,眼睛却看向远处来时经过的梨花杏林。
男人依旧沉默,迈开了步子,却不是向着来时的路。
在男人走出几步,他们中有一小段距离后,采菊发动脚步,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
他们正走向一个罪人集聚的牢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