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很多年了。
谢长渊辞去了所有官职,守着江南一座临水而筑的院子。这是他按她生前偶尔提及的“理想家园”模样,亲手绘制的图样,一砖一瓦督建而成。院外植满梅树,是她喜欢的清冷品种;院内引了活水,养着她曾说“灵动可爱”的几尾锦鲤。
他时常独自坐在院中的石凳上,摩挲着那块已温润无比的和田玉貔貅。玉貔貅下面,如今系着一颗殷红的相思豆——是从她当年那个被碾碎的香囊上,唯一完好保存下来的。红豆如玉,触手生温,却暖不了他冰封的心湖。
“云裳…”他对着空寂的梅林喃喃自语,声音是常年寡言形成的沙哑,浸透了岁月也化不开的沉痛,“今日园里的‘绿萼’开了,你定会喜欢…只是再无人能调出如你一般,与之相配的‘雪中春信’了。”
悔恨如附骨之疽,日夜啃噬着他。
他悔,悔当初为何被所谓的“家仇”蒙蔽双眼,在她最需要信任的时候,给予她的只有冰冷的猜忌和锋利的言语。他常常梦见那个新婚之夜,她苍白的脸,落地剪刀的寒光,还有自己那混账至极的指控。每一个细节,都在后来的岁月里,反复凌迟着他的灵魂。
他恨,恨自己愚蠢,恨自己固执。为何没有早一点看清真相?为何没有在她还活生生站在他面前,用那双清澈眼眸无声诉说委屈时,就紧紧抱住她,告诉她“我信你”?他无数次设想,若时光能倒流,他定在初见时,就摒除所有偏见,好好看清这个坚韧聪慧的女子;定不会让那些莫须有的恨意,玷污了他们本该更早开始的相知相惜。
“我宁愿…从未有过那些将军的荣耀,”他对着虚空低语,眼角深刻的皱纹里藏着湿意,“用我半生功勋,换你…在我身边,多笑一刻…也好。”
愧疚则是更深沉的夜,无边无际。他记得她为他挡箭时,那决绝的眼神,和最后那抹温柔得令他心碎的笑。她为他付出了生命,而他,甚至连一个安稳的、属于他们的未来都不曾给过她。那短暂的、摒弃猜忌后的三个月,成了他余生反复咀嚼的珍宝,也是无法愈合的伤疤。她为他研墨时低垂的脖颈,她在梅树下舞剑时翩跹的身影,她听他讲述边塞风沙时亮晶晶的眼睛……每一个瞬间,如今回想,都伴随着尖锐的疼痛。
雨水打湿了他的鬓发,与不知不觉滑落的泪水混在一处,冰冷刺骨。梅花年复一年,开了又落,落了又开,那缕独属于她的清雅暗香,却再也寻不回了。
长夜如烬,思念成灰。
然而,生命总有其顽强的轨迹。
院门被轻轻推开,一个穿着青色小袄、约莫五六岁的男孩,像只小鹿般灵巧地跑了进来,手里举着一枝刚折的、含苞待放的梅花。
“祖父,祖父!你看!这枝花像不像您故事里,祖母画上的那样?”男孩声音清脆,扑到他膝前,献宝似的举起花枝。孩子的眉眼,竟有几分像她,尤其是那双清澈沉静的眼眸。
这是苏玉衡与谢知远的孩儿,名唤谢念苏。两家恩怨化解后,苏玉衡夫妇常带着孩子来看他。这孩子,似乎天生与他投缘。
谢长渊冰冷的心湖,仿佛被投入一颗暖石,漾开细微的波纹。他伸出布满薄茧的大手,极其轻柔地接过那枝梅花,小心翼翼地,仿佛捧着什么绝世珍宝。
“像…”他的声音哽咽了一下,努力扯出一个温和的弧度,“很像。”
他将孩子轻轻揽入怀中,感受着那小小身体传来的、蓬勃的暖意。男孩依偎着他,叽叽喳喳地说着今日的见闻,童言稚语,驱散了些许满院的寂寥。
他看着孩子天真无邪的脸庞,又望向院中那几株由他和云裳亲手种下的、如今已枝繁叶茂的梅树。花开花落,生命以另一种形式在延续。苏谢两家的恩怨,并未随着族谱的焚毁而彻底湮灭,但也确实在下一代的血脉与情谊中,逐渐消融,孕育出新的希望。
他依旧活在无尽的悔恨与思念里,每一日都在懊悔中度过。但或许,守护好这她曾期望的宁静,看着带有她血脉印记的新生命茁壮成长,便是对她最好的告慰,也是在这烬余的人生里,所能抓住的、唯一的光。
他低头,对怀中的孩子轻声说:“来,祖父给你讲讲,你祖母小时候,编长命缕的故事…”
声音苍老,却带着一丝久违的、微弱而真实的暖意。梅香幽幽,仿佛在无声应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