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道上的紫曜石被水冲过,仍沁出一缕缕抹不掉的暗色。那是血,几日前清洗过的痕迹,此刻又悄然洇开,散发出腐烂金属与污秽混合的腥气,随湿冷的晚风钻入囚笼深处赵阔的鼻腔。他蜷在冰冷刺骨的铸铁笼里,手腕脚踝戴着锁元石镣铐,锁链随木轮在凹凸路面的碾动而咣当作响。透过栅栏缝隙,长街两侧的商铺门窗紧闭,偶有胆大的百姓在楼上支起的木窗后露出半张脸,眼中混杂着惊惧、同情与一丝难以言喻的快意——太子失势的戏码,总是值得窥探的。
“罪囚赵阔!弑父逆君,天地不容!”一队身披簇新青麟铠、臂缠素绢的禁军吼着行军号子开道,靴底重重拍打着路面。“新皇圣明!除佞靖国!”声音刺耳,撞在两侧高大的宫墙上,发出嗡嗡空洞的回响。
赵阔的头抵着冰冷的铁条,目光越过吼叫的士兵,投向宫殿尽头那片恢宏的漆黑剪影——崇华殿。那是他本该站立的地方,接受万民的朝贺。讽刺如冰锥,刺入心口,疼得他反而弯了弯嘴角。
囚车碾过最后一道巨大的青石门槛,宫门前宽阔的广场上,无数目光瞬间汇聚。身着各色官袍的大臣们按品阶肃立两侧,空气凝滞得如同冻结的油。低语声细不可闻地滚动,像一群受惊的爬虫在暗处窸窣。囚笼在御阶尽头停下,铸铁门锁被粗暴地砸开。两个如铁塔般魁梧的武卫上前,铁钳般的大手扣住赵阔的胳膊,将他拖下囚车。镣铐的沉重坠得他踉跄了一下,脊梁却依旧挺得笔直,只是每一步落下,都牵动被刑讯过的伤处,钻心的疼痛让他脸色愈发苍白,薄唇紧抿,再无半分血色。
殿门訇然中开。
万丈金光如滚烫的岩浆般倾泻而出,刺得人几乎睁不开眼。纯金铺就的地砖光滑如镜,巨大的蟠龙盘柱狰狞地向殿顶蜿蜒。数十阶金丝楠木包金的御阶尽头,那方至尊的宝座上,端坐着新帝赵泯。他一身玄黑冕服,九旒冕冠的玉珠垂落脸前,在灯烛下流淌着阴冷华贵的光。那冕冠之下锐利如鹰隼的眼睛,隔着重重的玉珠,精确地捕捉到被押入大殿的赵阔。
殿内死寂,唯闻赵阔镣铐沉重的拖曳声,每一步都敲在死水般的寂静里。
御座高踞殿首,新帝赵泯端坐其上。玄黑色的冕服沉重如夜,十二旒白玉珠垂帘将他年轻的面庞切割得明灭不定。唯有那冕旒之后的目光,冰冷锐利如淬毒的鹰眼,死死钉在阶下的“猎物”身上。
“罪臣赵阔!”赵泯的声音平缓响起,没有想象中的暴怒,反而像一块沉入寒潭的玉石,“父皇待你如山似海,立你为储,授你军权,寄予厚望。你竟敢在徽州围场,设下箭阵,行那禽兽不如的弑父逆举!赵阔,你的心,究竟是何等豺狼所化?”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带了钩子,每个字都刮着群臣的耳膜。殿内两侧跪坐的文武重臣无不屏息垂首,不敢稍有动弹,只余殿角青铜仙鹤香炉口逸出的袅袅青烟,在凝固的空气中扭曲上升。
赵阔艰难地抬起头。额角被击打破裂的伤口尚未完全凝结,一丝暗红粘稠的血痕蜿蜒流过苍白的颊侧,在紧绷的下颌线上停顿。他染血的唇角勾出一丝近乎透明的冷笑,声音因久渴而沙哑,却字字清晰,如寒刃出鞘:
“赵泯,豺狼入室,噬主夺位,却诬我弑父?何其可笑!父皇徽州北巡,你安插在御前的侍药太监潘寿何在?你指使他在父皇御用水囊中投下‘鸩心藤’,那才是毒杀父皇的真凶!潘寿何在?敢叫他对质么?”
殿中瞬间响起一片压抑到极致的抽气声。列座大臣中,数名白发老臣骤然抬眼,浑浊的眼珠中满是震惊。定国公秦昶的拳头在宽大的锦袖下瞬间攥紧,目光如电般射向御座。
赵泯面色丝毫未变,仿佛早已料到这垂死挣扎般的指控。他嘴角甚至溢出一丝怜悯的嘲讽,手在御案上极其轻微地一叩。
“带潘寿家人,及一应物证!”司礼太监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宣判般的冷酷。
一名身着低级内侍服饰、面色蜡黄、眼中只剩死灰的老妇被拖了上来,后面跟着一个瘦小如鹌鹑、浑身瑟瑟发抖的男童。老妇趴在地上,如捣蒜般磕头,额头瞬间染红金砖:
“万岁爷!先皇啊!老奴的儿子潘寿…他…他在逆贼事发后,就被太子东宫的侍卫…就在恒阳城外五里亭…活…活活杖毙了呀!呜呜呜…只留下我们孤儿寡母…太子爷好狠的心…他…他这是灭口啊!还有…还有…”她涕泪横流地从怀里抖抖索索摸出一块染血的碎布,“这是寿儿临死前偷偷塞给同乡的…上面…上面写着‘太子逼我投毒’…他血书…证词啊!呜呜呜…”
老妇的哭嚎撕心裂肺,在空旷金殿中回荡,比任何刀剑更有杀伤力。那块染血的碎布被太监呈上御案。
“冥顽不灵!死到临头,还敢攀诬!”赵泯勃然作色,声音却不带一丝慌乱,仿佛早就排练了千百遍,“你要证据?朕就给你铁证如山!带人证物证!”
他手掌轻轻一拍御案。侧门开启,三个身份迥异的人被引了进来,每一步都踩在众人紧绷的心弦上。
第一人,是徽州北防驻军校尉周闯。他铠甲未卸,风尘仆仆,但精神萎靡,脸上带着巨大的惊悸和后怕,甫一进殿便扑通跪倒:
“陛下!末将万死!末将无能!”他声音颤抖,带着哭腔,“三日前午后,正是末将率队随侍先皇于落雁林外围行猎……突见林子深处有无数弓弦反光!末将……末将只来及大喊一声‘护驾’……箭……箭雨!铺天盖地的箭雨就从林中射了出来!”
他猛地抬手,指向阶下的赵阔,手指剧烈哆嗦,“就是他!就是太子殿下的东宫亲卫!那黑底金狼旗的箭袋……末将看得真真切切!先皇……先皇的御马当场被射倒……紧接着……先皇身上……”他说不下去,整个人瘫软在地,似是回忆起那恐怖场景,“末将……末将身受三箭,拼死护住一名内侍冲出,才……才将后续消息传出……”他解开甲胄一角,露出包扎得严严实实的渗血肩窝。
第二人,是徽州行宫主管太监安顺。他面色惨白如纸,双手捧着一个金丝楠木托盘,上面呈着一支黑翎铁箭和一匹染透鲜血、被撕扯下来的明黄龙袍下摆碎片。龙袍碎片上,数处箭孔赫然在目!安顺声音尖细,带着无边恐惧:
“陛下!此箭……是在……是在落雁林……先皇倒毙之处…正后方十步的大树干上发现的…此箭力道极大,穿透了……穿透了……”他不敢说下去,深深埋下头,“还有这衣料碎片……是先皇的里襟……箭簇……箭簇就是由内穿破这布料……射穿了……”
太监小心翼翼地翻过碎片一角,几个由内向外刺破的小洞清晰可见!他将那支黑翎箭小心地放置在衣料破损位置旁,几乎严丝合缝!更引人注目的是,箭杆靠近尾羽处,清晰地刻着一个细小的金色狼头标记——东宫亲卫的独有徽记!
第三人,是被两个侍卫架着拖进来的内侍小太监瑞福。他浑身是伤,奄奄一息,气若游丝:
“皇……皇上……奴才……奴才那日是给先皇捧药匣的……落雁林……箭……箭射下来……陛下……陛下临……临前……奴才就在陛下身侧……他……他看到了林子另一边……骑……骑在马上……指挥放箭的人影……他拼……拼着最后一口气……指……指着……‘是……阔……’”话音未落,小太监头一歪,彻底昏死过去。
“逆贼!你还有何话说!”赵泯猛地站起,冕旒因愤怒而激荡,玉珠撞击作响,“朕的贴身龙卫统领魏方何在?!”
“臣在!”一个身着暗红软甲、目光锐利如鹰的精悍将领应声出列,单膝跪地。
“魏卿!据你密报,事发前三日,赵阔以巡查边防之名,调遣其东宫亲卫精锐‘锋狼营’秘密前往徽州,可是实情?”赵泯厉声喝问。
“回陛下!千真万确!”魏方声音斩钉截铁,“锋狼营三百精锐,确于三日前持太子令符,绕开徽州大营,秘密潜入落雁林北坡附近,此后便失去联络!此乃调兵文书存底副本!”他呈上一卷带有太子东宫印记的文书。
赵泯抓起那卷文书,连同那刻着狼头徽记的箭矢、带有箭孔的龙袍碎片,狠狠掷下御阶!东西落在赵阔面前,发出刺耳的声响。
“物证——箭杆徽记,与东宫锋狼营制式箭簇完全吻合!衣料箭痕,由内向外,铁证射杀方向!人证——亲历校尉、目睹你指挥放箭之行的内侍、朕之龙卫密查!人证物证俱在,形成铁链!赵阔!”赵泯的声音如同冰原吹来的寒风,“箭从背后透胸而出,父皇临终所指,分明是你!你竟敢反咬是毒杀?!”
“伪造!皆是伪造!”赵阔双目赤红,如困兽嘶吼,想要挣动却被侍卫死死按住。
司礼太监立刻上前,展开早已备好的明黄诏书,声音尖利如刀: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膺天命,嗣守宗祧,每念纲常伦纪,首重君臣父子。废太子赵阔,身居储贰,本系天潢;荷先帝鞠育深恩,寄家国承继厚望。岂料其枭獍性成,罔顾人伦!竟敢阴蓄不臣之心,行大逆无道之事!查:先皇帝于徽州围场行猎之次,驾临‘落雁林’。逆贼赵阔,身为人子,躬为储君,实藏枭獍之毒心;暗遣爪牙,伏兵林莽,骤发弓弩之锋镝!致令君父龙体遭戕,皇舆星陨于野!其悖逆凶残,神人共愤,天地不容!人证、赃证炳据,铁案如山,罪无可逭!按《大吴律》,谋逆弑君,罪在十恶不赦之首,当处磔刑车裂,以儆效尤!然,朕仰体上天好生之德,俯察先帝血脉之情,恻然有怀。虽逆罪滔天,姑念其为先皇遗胤,法外施恩。
特旨:
褫夺赵阔太子位号,削其亲王封爵,收回金册宝印,废为庶人!
着即打入天字死牢,严加禁锢,听候有司详核覆奏,依律明正典刑!庶几国法昭彰,以慰先帝在天之灵,而正万古之纲常!布告中外,咸使闻知!钦此!”
“逆贼赵阔,伏法——”司礼太监尖利的声音在死寂中回荡。
殿内依旧是那令人窒息的死寂。所有大臣的头颅垂得更低了。
赵泯缓缓坐回冰冷的龙椅,厚重的冕服掩盖了他的一切动作。冕旒珠串的间隙下,他那双刚刚盛满滔天怒火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深潭般的平静,一丝不易察觉的、尘埃落定般的冷芒在瞳孔深处倏然滑过。他搭在御座扶手上的修长手指,指尖在冰冷的玄铁指环上极其缓慢地、无声地摩挲了一下,如同将军确认缴获的战利品。
铁链刮擦地面的声音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皇城的森严深处。唯有那染血的龙袍碎片和那支小小的、刻着狼头的黑翎箭,如同耻辱的烙印,在御阶之下冰冷的金砖上,闪烁着令人心悸的寒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