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的边缘像是被遗忘的草图,褪色、模糊、拼贴着过去的痕迹和未来的渴望。在江城南郊,一片叫“康达新苑”的老旧社区静静卧在高架桥下,仿佛一口沉睡的井,藏着城市最深的梦与最浅的命。
林晏住在这里。
他已经习惯了凌晨两点隔壁修鞋铺老头突如其来的咳嗽声,也习惯了楼下麻将馆里“碰”“杠”的叫喊声伴着夜风传上窗台。他的房间不大,十平方米不到,一张旧铁床、一张木桌、一盏台灯,还有床头角落里早就褪色的《汉语词典》。
凌晨十二点二十七分,林晏关掉了手机屏幕。他在网上做了一小时的问卷调查,赚了十二块五毛钱。那是他的夜宵费,一碗粉,一根油条,刚刚好。
他拉上外套拉链,顺手把那张吃饭券塞进裤袋,然后提着保温饭桶下了楼。
夏末的夜风像是退潮的水,带着被阳光炙烤了一整天的水泥味和炒辣椒的残香,穿过一排排密集的小楼,在黑暗中低语。
康达新苑的巷子像血管一样狭窄而复杂,走过拐角时,林晏下意识侧身避开路边晾衣架上的一条毛巾,那上头还滴着水,滴落在地面,溅起一点灰。
巷子口的兰姨粉店还没打烊,店里亮着昏黄的灯,兰姨在收拾摊子,白塑料围裙上油迹斑斑,头发扎成松松的发髻。她一边抹着桌子,一边朝林晏笑道:
“来了?今天晚了点哦,小晏。”
林晏点点头,把饭桶放在台上。
“补课,耽误了点。”
“哟,都毕业了还补课啊?”
兰姨打趣他。
林晏笑了笑,没有解释。
他没有毕业。他只是没人管的应届考生,去年高考失利,填志愿时操作失误落榜,今年复读,但他没有学籍,也没有学校接收,只能靠自学、打工、补资料,每天硬挤出八小时来自学六门科目。中午在打印店打印模拟题,晚上在粉店端盘子,凌晨在网上调查问卷挣钱。
他不解释,因为习惯了。他知道,解释越多,越显得软弱。
兰姨帮他把汤底装进饭桶,没多问。
他接过保温桶,点头致谢,走出店门。
街灯很暗,电缆年久失修,灯光一闪一闪的。他走到路口,等着红绿灯的变换。眼前的马路并不宽,但车速很快,像一些人,明明没多少价值,却总喜欢用最大声音路过别人的人生。
他不急,站在那等灯变绿。就在那时,他听见身后有轻微的脚步声——细小,但清晰,是那种鞋底与地面轻轻摩擦出的沙沙声。林晏没有回头。
他知道,跟踪这种事,最忌回头。
只有慌张者才急于确认,而确认的瞬间,也就暴露了底牌。
林晏安静地调整了提饭桶的位置,让它自然垂在身后,然后慢慢侧身,像是在拉拉拉链。
眼角余光捕捉到一个身影。
不高,偏瘦,穿着一件白衬衫,立在两米外的阴影中。他身后的灯被一面广告布遮住,光线斑驳,仿佛打在旧照片上。
那人戴着帽子,看不清脸。更准确地说,是他刻意站在背光处,让人看不见他的表情。
绿灯亮了。
林晏毫不犹豫地穿过马路,脚步匀速,不快不慢。他不需要跑,只要让跟踪者知道自己不慌就够了。
走出十几米,他停了下来。
路边有一处药店,玻璃反射着街对面的一切。他借着玻璃,看见那人没有跟上来。
影子还站在原地。
但多了一样东西。
那人举起了一把伞。
一把老式油纸伞,伞面上画着红色的花鸟,暗得发沉。
现在是夏末,江城已经连续两周没下过雨了。
这把伞,就像从另一个季节、另一个时空里走出来的。
林晏心中泛起一点波澜。
他忽然想起几年前,那场诡异的“临江村灭村案”新闻。新闻里提到,现场唯一幸存的老人声称,当晚整村人都看见了一排排撑伞的人影,排成整齐的队伍,从山林深处走向河岸,然后消失了。
林晏曾查过资料——那起案件后来被定性为“自然灾害与群众迁移的误传”,但他不信。
现在,那把伞,又在他面前出现。
他没有继续往前走,而是转身。
那人影已经不在。
巷子安静得可怕,只有墙角的冷气机滴水声。
他走回去,看见地上留下三滴水珠,沿着水泥裂缝缓缓渗下。不是雨水,是带着淡淡香味的液体,像是某种檀香或者熏香的残留。
林晏蹲下,指腹轻触水迹,温热。
这说明刚刚离开不超过三十秒。
他站起来,拿出手机,按下录音键。
“康达新苑巷子西口,2025年8月27日凌晨一点十二分,有陌生人跟踪我,男性,身高约一米七五,携带老式油纸伞,衣着白色衬衫,戴帽,神态稳定,可能非普通人——备注,伞有檀香味,地面有残留液体。”
他说完,停顿一下,补了一句:
“我不确定这一切是否与三年前的失踪案有关,但有必要记下来。”
他关闭录音,把手机塞进裤袋,继续往家走。
他知道,这不是巧合。
今晚这个人,或许不是来杀他的。但一定是来提醒他的——提醒他,他已经被卷入某个漩涡。
一个他看不见全貌,却已经感到寒意的漩涡。
林晏拐过两个巷口,进了一栋灰砖小楼。
楼道里没有灯,天花板上布满蜘蛛网,像某种太久没擦拭的神秘文字。他顺着墙摸上四层,在一道斑驳铁门前停下,取出钥匙,轻轻一转。
屋里黑着。他没有急着开灯,而是将饭桶放在门边,站在门口静听。
三秒、五秒、七秒。
确认无异响,他才把灯打开。
屋子狭小,一张床、一张木桌、一盏老式风扇正在咯吱咯吱转动。桌上摊着一叠资料——高考复读练习册,还有一本翻到一半的《社会心理学》。
他走过去,关上门,反锁,抽出椅子坐下,打开饭桶。
今天晚上的粉煮得有点稠,但辣度正好。他低头吃了两口,忽然放下筷子,取出手机。
他把刚才那段录音回放了一遍,又听了一次,确认没有杂音。
接着,他打开一个隐藏在阅读APP中的加密文档。
那是他三年前创建的,取名叫“镜之书”。
林晏不是普通的穷学生。
从十四岁那年起,他就开始做一件事:记录不属于常理的事件。
他不相信命运,但他相信,混沌的世界背后,有逻辑存在。
镜之书里记录了二十七个事件:无头雕塑被移动的位置、图书馆中出现过一次又消失的“404架”、深夜电台主持人的求救信号、临江村老人讲述的那场“红伞夜游”……
今天的,是第二十八个。
他在文档里写下:
编号:镜-28
地点:康达新苑西巷口
时间:2025年8月27日凌晨
人物:未知男性,油纸伞、白衬衫、静立三十秒后消失
氛围描述:零声响,伞下散有檀香味水珠,残留温度
疑点:天未降雨,气温高,水珠应快速蒸发,三十秒后仍留温——不合常理
联想事件:2019年临江村“红伞夜游”口述
初步判断:非巧合
结论:监控点位需调取,确认是否为真实人类或其他
他敲完这一行字,盯着屏幕看了几秒,然后按下保存。
林晏不是迷信者。他看过的哲学、心理学、犯罪学书比大多数警校学员都多。他不信鬼神,不信宿命,但他信逻辑。他坚信,如果“异常事件”在现实中存在,一定可以被解释。
但这世界有很多东西,不是现在能解释的。
他做的,就是提前收集、记录、建立模型。哪怕十年之后真相才揭晓,他也要成为那个能看穿棋盘的人。
吃完夜宵,他收拾桌面,关灯躺下。
房间陷入黑暗,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夜风声、风扇咯吱声,以及自己平稳的呼吸声。
但他始终睁着眼,脑中像在推演某个尚未构成的图。
那把伞。
那个影子。
是不是故意给他看的?
又或是,一场测试?一次筛选?
他不知道。
但他知道,从今晚开始,一些他刻意不碰、不提、不问的事,将一个个浮出水面。
第二天,他要去学校一趟。
不是因为他还在读书——他没有学籍。
而是因为,一个失踪了六天的女生,会在那里重新出现。
至少——他收到了一封奇怪的短信。
短信上只有一句话:
“她回来了。你最好别去找她。”
林晏望着天花板,眼神依旧平静。
“抱歉。”
他在心里低声说。
“越是这样,我就越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