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车轮碾过冬天

寒风像裹着玻璃碴子的破布,狠狠抽打在陈默脸上。十二岁的骨头还没长硬,裹在父亲那件洗得发白、大了两号的旧工装棉袄里,依然冻得瑟瑟发抖。身下这辆“老铁驴”——父亲陈建国当年蹬着它上下班的二八杠自行车——骨架锈蚀,链条干涩地呻吟着,仿佛随时会散架。车把上挂着一个用旧保温箱改造的简陋外卖箱,劣质塑料在低温下变得又硬又脆。

车轮碾过坑洼的冰水混合物,泥点溅在陈默同样冻得发青的小腿上。他咬紧牙关,用尽全身力气蹬着脚踏。车子太重了,载着他,载着餐,也载着整个沉甸甸、压得人喘不过气的冬天。

目的地是城南那片老旧的筒子楼。地址模糊不清,电话也打不通。汗水混着寒气凝在额角,又被风吹干,留下一道道紧绷的盐渍。超时了。平台冰冷的规则像悬在头顶的刀:超时十分钟,这一单白跑,还要倒扣钱。

“操!”一声低哑的咒骂从喉咙里挤出来,带着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戾气。他想起躺在潮湿地下室硬板床上,因为疼痛而整夜呻吟的父亲陈建国。高位截瘫,像一截失去生机的朽木。那点微薄的、用父亲半条命换来的赔偿款,早被母亲卷得干干净净,消失得无影无踪。留给他的,只有这座喘不过气的城市,这辆破车,和一个需要他喂饭、擦身、活下去的瘫子父亲。

终于找到那栋摇摇欲坠的筒子楼。爬上黑洞洞、散发着尿臊味的楼梯,敲开一扇油腻的铁门。门缝里露出一张刻薄的中年妇女的脸。

“死哪儿去了?冻死了!菜都凉透了!”尖利的声音劈头盖脸砸来。一个装着剩饭的塑料袋被粗暴地塞出来,差点砸在陈默胸口。

“对不起,阿姨,地址……”

“对什么起?扣钱!必须投诉你!”门“砰”地一声关上,震得楼道嗡嗡作响。

陈默攥着那几张冰冷油腻的零钱,指尖用力到发白。投诉意味着罚款,意味着可能几天都接不到单,意味着他和父亲要饿肚子。一股混合着屈辱、愤怒和绝望的火焰在胸腔里烧灼,烧得他眼睛发红。他死死盯着那扇紧闭的门,有那么一瞬间,他想用尽力气砸开它,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小兽。但最终,他只是僵硬地转过身,一步一步走下楼梯。楼梯拐角的阴影里,他靠着冰冷的墙壁,急促地喘了几口气,把那股几乎要冲破喉咙的呜咽硬生生咽了回去。不能哭,眼泪不值钱,换不来止痛药,也填不饱肚子。

重新骑上“老铁驴”,穿过一条相对繁华的街道。路边明亮的橱窗里,热气腾腾的饭菜隔着玻璃散发着诱人的香气。旁边是一所小学,放学铃声清脆地响起,孩子们背着花花绿绿的书包,像一群快乐的小鸟涌出校门,奔向等候的父母。欢声笑语隔着冰冷的空气传来,像一根根细针,轻轻扎在陈默早已麻木的心上。

他曾经也是他们中的一员。书包里装着课本,心里装着对未来的憧憬。直到那个晴天霹雳般的下午,工地塌方的消息传来,像一只巨手,把他和父亲从平凡却安稳的生活里,狠狠掼进了泥潭最深处。

车轮碾过一片积水,冰冷刺骨的水花溅起。陈默打了个寒噤,猛地收回目光,用力蹬车。那些光鲜和温暖,与他无关。他的世界,只有下一个订单,下一份微薄的收入,和地下室里那个等着他带药回去的父亲。

回到那个位于城市最阴暗角落的地下室出租屋时,天已经完全黑透。推开那扇吱呀作响、永远关不严的铁皮门,一股浓重的霉味、药味和久不通风的浊气扑面而来。一盏昏黄的节能灯是唯一的光源,勉强照亮角落里那张硬板床。

“爸……”陈默的声音带着疲惫的沙哑。

床上传来一阵压抑的呻吟。陈建国侧躺着,因为疼痛而蜷缩着身体,枯槁的脸上布满了冷汗。高位截瘫带来的不仅是身体的禁锢,更是无休止的神经痛,像无数根烧红的钢针在日夜不停地穿刺他的脊椎和残肢。

“默……回来了?”父亲的声音微弱而浑浊,带着一种认命的麻木。

“嗯。”陈默放下外卖箱,走到床边,熟练地掀开那床散发着异味的薄被。他需要帮父亲翻身、按摩僵硬的肌肉、清理身体。这些事,他从最初的笨拙抗拒,到如今的麻木熟练,只用了一年不到的时间。生活,是最好的也是最残酷的老师。

他从口袋里掏出那几张皱巴巴的零钱,数了又数。超时被投诉扣了钱,加上这一单的微薄收入,勉强够买一盒最便宜的非处方止痛药,再买两把挂面。

“爸,我去买药,很快回来。”陈默把零钱小心地塞进最里层的口袋,又给父亲掖了掖被角。

陈建国浑浊的眼睛看着他,里面没有光,只有深不见底的痛苦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愧疚。“默……苦了你了……”

陈默没说话,只是摇了摇头。他转身拿起桌上那个空了的止痛药盒,塑料盒子被他攥得有些变形。这就是支撑他们活下去的“希望”之一,廉价,效果有限,但聊胜于无。他推开门,重新走进寒冷的冬夜,走向巷子口那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灯光惨白的小药店。

药店里暖气开得很足,与外界的寒冷形成鲜明对比。陈默把药盒和零钱放在柜台上。

“这个,一盒。”声音干涩。

店员是个打着哈欠的中年男人,瞥了一眼药盒,又扫了一眼陈默那身明显不合身、沾着泥点的旧棉袄和冻得通红的脸颊,眼神里带着一种见怪不怪的淡漠。“十二块五。”

陈默小心翼翼地把那几张浸着汗水的零钱摊开,推到店员面前。店员慢条斯理地数了数,从身后的货架上拿下一盒同样的药扔在柜台上。

“谢…谢谢。”陈默拿起药盒,像握着什么珍宝,迅速塞进怀里,转身快步离开。药店温暖的空气让他觉得窒息,那店员的眼神像针,扎在他仅存的那点可怜的自尊心上。

回到地下室,他用小煤炉烧了点热水,伺候父亲吃下两颗新的止痛药。药效不会那么快,父亲的呻吟只是稍稍低了一些。他又默默地煮了两碗清汤寡水的挂面,滴了几滴酱油。父子俩就在昏黄的灯光下,沉默地吃着这顿毫无滋味的晚饭。只有筷子碰碗的轻微声响,和父亲偶尔抑制不住的、因为疼痛而发出的抽气声。

陈默低头大口吃着面,温热的汤水滑进胃里,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暖意。他不敢抬头看父亲痛苦的脸,也不敢去想明天。明天,不过是今天的重复:抢单、送餐、忍受冷眼和责骂、计算着每一分钱、买药、煮面……像一个永无止境的、冰冷的循环。车轮碾过冬天,也碾碎了他本该无忧无虑的童年。

他口袋深处,那张刚刚买药的小票被汗水浸得有些发软。上面印着时间、药名和那个冰冷的数字:12.50元。这是他用汗水甚至屈辱换来的凭证,是他和父亲在这个残酷冬天里,挣扎求生的微薄证明。这张小票,连同之前无数张外卖单、缴费单一起,被他胡乱塞在一个破旧的铁皮饼干盒里。那是他生活的全部重量,沉重得几乎要压垮他稚嫩的肩膀。

他不知道,就在不久后,在一个叫“幸福里”的老旧社区,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会像命运的巨锤,狠狠砸进这个冰冷的循环。而那张记录着苦难起点的、皱巴巴的外卖单(或买药小票),将在许多年后,静静地压在文件下方,无声地诉说着一个关于尘埃与王座的故事。

车轮还在吱呀作响,碾过泥泞,碾过绝望,也碾向一个谁也无法预料的未来。少年陈默的脊梁,在寒冬的压迫下,正以一种沉默而倔强的姿态,悄然挺直。泥泞深处,总有星辰悄然孕育,只待一场烈火,将其点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