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宗诶……”瘫在泥水里的李保儿,费劲地掀开一只糊满泥浆的眼皮,有气无力地哀叹了一声,那点刚冒头的暖乎劲儿瞬间被浇灭了。
“谁……谁啊这是……”老钱缩了缩脖子,声音带着惊恐后的虚弱和茫然。
赵婶正拧着她那件补丁摞补丁的粗布衫子下摆的水,闻声眉头死死拧成了个疙瘩,侧耳听了听外头那急促又带着股蛮横劲儿的“砰砰”声,狠狠啐了一口:“呸!听听这动静!砸丧呢?不是善茬!今儿是撞了哪路太岁的刀口,刚按下葫芦又起了瓢!”她洪亮的嗓门在空旷漏风的库房里撞出回响。
张三儿则是一脸茫然混着惊恐,他刚从顶椽子的死力气里缓过点神,靠着根没塌的柱子喘粗气,此刻也下意识地扭头看我,那眼神直勾勾的,分明在说:“头儿,您是驿丞,天塌下来您得顶着……”
一股深深的疲惫和烦躁涌上来。我挣扎着从泥水里爬起来,那身湿透的蓑衣死沉死沉地坠着,每走一步都像是在泥潭里拔萝卜。
“老钱,张三儿,”我抹了把脸,泥水混着汗水顺着指缝往下淌,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你们俩…留点神,守着库房…别让哪根椽子再塌了,文书…文书要紧。”我喘了口气,指了指那堆好不容易抢救到高处的账册箱子,“李保儿…跟我走,开门。”
“诺,这真是造了哪般孽了······”
推开库房那扇还在滴滴答答漏水的破门板,冰冷的雨水裹着风,再次劈头盖脸砸来,激得人一哆嗦。院子里,积水非但没退,反而更深了,浑浊的泥浆汤子,几乎没到了小腿肚,黄澄澄的,漂着枯枝烂叶,活像个大泥沼。
我和李保儿,两个刚从泥坑里滚出来的泥猴,深一脚浅一脚地趟过这片烂泥潭,每一步下去都“咕叽”作响,带起浑浊的水花,费力地挪向驿站那两扇被砸得山响、仿佛下一秒就要散架的大门。那“砰砰砰”的动静,每一下都砸在我紧绷的神经上,比头顶的闷雷还让人心慌。
一股湿冷的寒气灌进院子。借着大堂里昏黄摇曳的灯笼光,只见门口停着一辆青帷小车,虽算不得多华贵,但在望北驿这破地方已是鹤立鸡群。车旁杵着两个淋成落汤鸡、一脸晦气的家丁,还有个穿着葱绿比甲的小丫鬟,正吃力地给一个刚从车里钻出来的少女撑着伞,自己大半个身子都暴露在瓢泼大雨里。
那少女,约莫十七八年纪。一身鹅黄色杭绸褙子,料子在昏沉的光线下,依旧能看出细腻的光泽,上头用银线疏疏落落地绣着几枝玉兰。下身是月白色挑线裙子,裙摆沾了些泥点,却无损那份精致。乌油油的头发,松松挽了个时兴的堕马髻,斜簪一支点翠嵌米珠的蜻蜓步摇,细碎的流苏随着她下车的动作轻轻晃颤,更衬得一段颈子修长白皙。一张瓜子脸,远山眉,秋水眸,琼鼻樱唇,端的是一副好颜色,足以让这破败的驿站蓬荜生辉——如果忽略掉她此刻的表情
她正用一方素白得晃眼的丝帕,死死地捂着口鼻,柳眉倒竖,杏眼圆睁,那目光如同淬了冰的刀子,凌厉地扫过驿站门楣上剥落的漆皮、屋檐下挂着的几道“水帘”、院子里肆意横流的黄泥汤子……每一寸景象,都让她眼底的嫌弃浓得化不开,仿佛看到的不是驿站,而是爬满蛆虫的污秽之地。
“莺儿!你这死丫头!笨手笨脚!连个伞都撑不利索!”少女突然尖声呵斥,却不是冲着驿站,而是对着那个努力想护住她的小丫鬟。
她劈手一把夺过伞柄,动作带着养尊处优的娇蛮力道,却并非是要推开莺儿,反倒是将那伞用力往莺儿那边斜了斜,嘴里兀自不依不饶地数落着:“淋病了谁伺候我?给我靠过来点!离那脏水远些!仔细踩滑了摔一身泥!”她自己半边鹅黄色的肩膀瞬间暴露在冰冷的雨帘中,上好的杭绸立刻洇开一片深色的湿痕。
李保儿虽憨直,但也瞧出少女身份不一般,连忙点头哈腰地凑过去,也不管自己一身泥水会不会熏着贵人,嘴里不住地念叨:“贵人息怒,贵人息怒!雨大路滑,您千万当心脚下,脚下……”
少女那裹在精致绣鞋里的足尖,在泥泞湿滑的门槛边缘踟蹰着,鞋尖上精巧的缠枝莲云纹悬在半空,迟迟不肯落下。她蹙着精心描画过的眉头,目光带着被这腌臜环境和磅礴大雨彻底激起的火气,扬声喝问,声音穿透雨幕,带着不容置疑的骄矜:
“此处驿丞何在?死哪儿去了?还不快滚出来!”
一股浊气堵在胸口,又被我生生咽了下去,喉咙口泛起一丝腥甜。整了整身上泥浆板结、沉重如铁的袍子,我快步走到大堂廊檐下,勉强能遮住些雨丝的地方,隔着白茫茫的雨帘,对着那抹刺眼的鹅黄色身影,拱手,深深一揖。
动作牵扯到酸痛的筋骨,嘶,疼。
“下官便是望北驿驿丞,沈驿,”声音嘶哑,却竭力绷出几分官场上惯有的平稳调子,“不知贵人驾临,有失远迎。雨势汹猛,道路断绝,未能及时应门,万望贵人海涵恕罪。”
真是祖宗上门了…还带个淋雨的小可怜…瞧我这一身泥,够给祖宗上供了······
少女闻声,那两道刀子似的目光“唰”地就剜了过来,把我从头到脚——淋着冷雨、裹着湿透的破烂蓑衣、头发一绺绺糊在沾满泥污的脸上、浑身上下没一块干净地儿、活脱脱刚从十八层泥犁里爬上来的狼狈相——仔仔细细、里里外外地扫了个通透。
她小巧的鼻子里挤出一声极响亮、带着浓浓鄙夷和不屑的冷哼,下巴抬得更高了,露出线条优美的颈子。她极其勉强地、幅度小得几乎看不见地微微颔首,算是受了我的礼,开口,声音清脆却带着一股子被冒犯的急切和居高临下的命令:
“少废话!本小姐的马车轴断了!立刻寻匠人来修,要快。”细腻润滑的玉指,毫不客气地指向门外雨幕中那辆青帷小车的方向。
心头火苗“噌”地又窜起三丈高,又被冰冷的雨水和现实死死压住。我寻着她的目光,将视线也撇向车轿的轮子上,只需掸一眼,便知那轮轴定是遭了磕碰,再加之突降暴雨,道路泥泞难行,这车轴便彻底从中间裂开了。
“小姐,这轴裂得厉害,小驿工具粗陋,匠人一时也难寻,恐需些时日······”
“这怎么能行?这要耽误了行程,你们可担待得起?”
“贵人,”我强压着火气,声音也冷硬了几分,“目下天色既暝,雨势未歇,纵使夤夜寻得良工,夤夜赶路,沟壑纵横,泥淖没膝,凶险莫测。”我稍顿,目光恳切地望向她,语气沉凝,“驿站虽处鄙陋,屋宇尚存,堪为暂避风雨之所,以保全贵人玉体周全。不若权且安顿,待明日雨霁,下官即刻遣人,延请左近手艺最精的良工,细细修葺车驾,再探明官道情形,护送贵人安稳启程,方为上策。万望贵人以千金之躯为重,暂歇一宵。”
祖宗唉!我真巴不得她赶紧滚蛋,这节骨眼儿上,我床底下还埋着雷呢!
少女看着门外白茫茫一片、如同天河倒灌般的雨幕,骄横的脸上也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惧色,心中想着:“这该如何是好呢?苏青黛啊,苏青黛,你道你究竟是为了哪般?赌气事小,怎地沦落到这般腌臢的地界儿?”
她踩着沾满泥浆的绣鞋跺了跺脚,最终像是捏着鼻子认栽,带着施舍的口吻道:“罢了!算本小姐流年不利!就在这破地方……将就一宿!不过!”她话锋陡然一转,目光再次变得凌厉如刀,“给本小姐寻间最干净敞亮的屋子!闻不得这腌臜的霉味马粪味!听不得这烦死人的漏雨声!”
“贵人容禀!”我赶紧打断她连珠炮似的要求,头皮阵阵发麻,“驿站实在鄙陋,拢共就两间勉强能住人的房舍。”我指了指身后依旧传来赵婶吆喝和老钱笨拙应答声的库房方向,“库房重地,乱作一团,且文书怕潮,实非贵人安寝之所。下官这间签押房兼卧房,”我又硬着头皮指了指我那间“狗窝”的方向,“已是驿站中…稍齐整的一间,只是…只是眼下屋顶也遭了灾,尚有…尚有疏漏之处。”我尽量说得委婉,但“疏漏”二字,在这暴雨天,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苏青黛顺着我指的方向看了一眼库房那乱糟糟的灯火人影,又看看大堂里四处漏风、地面湿滑、桌椅破旧的景象,一张小脸瞬间垮了下来,写满了“这日子没法过了”的委屈和绝望。她咬着下唇,那骄纵劲儿里透出一种养在深闺、从未经风雨的娇嫩脆弱。
“那…那怎么办?”她的声音,“难道…难道让我跟你们这些······”她目光扫过泥猴似的我和李保儿,后面的话没说出来,但那意思再明白不过。她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身边还在瑟瑟发抖的莺儿,眉头皱得更紧了。
“哼!”一声清晰无比的冷哼从她鼻腔里发出。她的目光甚至懒得在我和李保儿这两尊泥塑身上多停留一秒,直接转向身边还在微微发抖的莺儿,语气带着理所当然的不耐烦和命令:“莺儿!你进去瞧瞧那间屋子!里里外外,仔仔细细地看!若有一丝…不合宜之处,立刻回来禀我!”她特意用了“不合宜”这个更文雅却也更加居高临下的词,替代了可能脱口而出的“腌臜”或“破烂”。
她自己则用力裹紧了身上那件也已经湿了半边的锦缎披风,像一尊不容丝毫亵渎的羊脂玉观音像般,固执地、亭亭地立在原地,连裙角都不肯再沾半点地上的泥水,就等着丫鬟的勘察回报。
那份姿态,无声却清晰地宣告着:踏进这泥泞腌臜之地、等待一个下人去查验一间驿丞的“狗窝”结果,对她这位金尊玉贵的官家小姐而言,已是天大的忍耐和屈尊降贵。
她骄纵的底气,源自血脉里与生俱来的阶级烙印,浑然天成,甚至…浑然不自知这姿态有多么刺人眼目。
莺儿得了令,如同受惊的小鹿,飞快地瞥了我一眼,又担忧地看了看自家小姐,这才小心翼翼地迈过门槛,踮着脚尖,尽量避开地上的水洼,朝着我那间兼作签押房的“狗窝”走去。她推门进去,身影消失在门后。
等待的时间,每一息都格外漫长。雨声哗哗,敲打着残破的瓦片,也敲打着我紧绷的神经。苏青黛静静地立着,侧影在昏黄的灯笼光下拉得很长,带着一种不容侵犯的疏离。李保儿在我身后大气不敢出。那两个家丁缩在门廊角落,尽量减少存在感。
终于,莺儿的身影重新出现在门口。她快步走回苏青黛身边,小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神里带着点为难,低声道:“小姐…屋子…屋子是比外头大堂干燥些,门窗也算严实,没有大的漏雨。只是…只是陈设简陋了些,气味…也有些杂,像是…旧书和…潮气混着…”她斟酌着词句,尽量说得委婉。
苏青黛的眉头蹙得更紧了,像打不开的结。她没说话,只用那双漂亮的杏眼,带着十二万分的不情愿和审视,再次看向我那扇敞开的、黑洞洞的房门。
那眼神,像是在评估一个勉强能关牲口的棚子。
我偷眼觑着眼前这少女。灯笼昏黄的光晕里,雨水打湿的几缕鬓发,黏在她白生生的腮边,非但没折了颜色,反添了几分雨打梨花的韵致。
远山眉,秋水眸,琼鼻樱唇,虽断乎称不上天仙化人那般虚话,但也实实在在是个极齐整的美人胚子。这般娇滴滴的玉人儿,若真硬要夤夜赶路……念头转到此处,我后脊梁骨“嗖”地窜起一股子凉气,直冲天灵盖!
这荒山野岭,暴雨虽歇,但官道早已年久失修,现在断已成了烂泥塘子,再往后天要黑了,四伸手不见五指,正是那等剪径强人发利市的绝好时机!
她主仆几个,一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小姐,一个身量未足的小丫头,外带两个看着就脓包的家丁,真个撞上那些杀人不眨眼的凶徒……那下场,简直不敢深想!轻则银钱细软被劫掠一空,重则……怕是人财两失,香消玉殒!
更何况,瞧她这通身的气派,言语间那股子浸到骨子里的骄矜,绝非寻常土财主家能养得出的,九成九是京师里哪位有头有脸的官老爷府上捧出来的千金!若真在我这望北驿的地界上出了什么岔子,丢了这顶破纱帽事小,怕只怕上头雷霆震怒,追究下来,我这颗脑袋都得跟着交代了!
况且,王有德那老匹夫埋下的雷还没排净,那“祖宗”现如今还躺在我床下的洞里……这要是再摊上一条“护送贵家千金不力,致其罹难”的泼天大罪?
嗬!
冷汗“唰”地又冒了一层,腻乎乎地贴在冰凉的皮肉上。我慌忙压下这越想越骇人的念头,腰弯得更低,几乎折成了个虾米,声音放得又轻又软,带着十足的惶恐和小心,生怕惊了眼前这尊玉菩萨:
“贵人息怒,”我喉头滚了滚,努力将破锣似的嗓子挤出点人声儿来,透着股子可怜巴巴的讨好劲儿,“驿站鄙陋,实实是委屈了贵人金枝玉叶之躯。下官…下官惶恐无地!这就立刻去库房仔细翻检翻检,务必寻些干净的…”
苏青黛又沉默了片刻,目光扫过外面依旧倾盆的暴雨,再看看大堂里实在无处下脚的环境,终于,像是下定了天大的决心,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妥协,对莺儿道:“罢了!点灯!熏香!把那床铺…仔细擦抹一遍!本小姐…本小姐乏了!”她刻意加重了“擦抹”二字,仿佛那床铺上沾着什么致命的瘟疫。
她终于挪动了脚步。依旧是踮着脚尖,小心翼翼地,如同在刀尖上跳舞,由莺儿虚扶着,一步一步,朝着我那间“狗窝”挪去。那背影,挺直,骄矜,带着一种踏入龙潭虎穴般的决绝。
我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浊气,后背的冷汗被湿衣服贴着,冰凉一片。
暂时…算是把这尊神请进去了。我转头对李保儿,声音带着压抑的疲惫:“杵着作甚?快去告诉赵婶!把库房里压箱底那床半新的棉褥子,还有…还有我那件没沾泥的旧袍子,都给贵人送去!再寻点艾草来熏熏屋子!手脚麻利点!”
“哎!哎!这就去!”李保儿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又冲回了库房方向。
领着少女和唤作“莺儿”的丫鬟,我缓缓推开房门,一股潮湿的霉味和淡淡的泥腥气扑面而来。屋里一片狼藉:地上水渍未干,混着被我踩进来的泥脚印;接漏雨的盆罐还摆在原位;桌上文书散乱。
最要命的是,那瘸腿桌子和压着的破木箱依旧死死顶着床沿,那把锈锁还挂在床脚横梁上——我的“瘟神”还锁在下面!
苏青黛抱着手臂,就站在门口监工,她那小丫鬟也好奇地探头往里看。那嫌弃的目光,像针一样扎在我背上。
见状,我只得故作自然,上前去搬那碍眼的盆罐,试图用那些物件挡住那锁着的床脚。
“慢着!”苏青黛突然出声,纤纤玉指指向那瘸腿桌子和后面顶着的破木箱,还有床脚那把显眼的铜锁,“那是什么?桌子堵着床做什么?还上锁?里面藏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我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
糟了!
我只得强作镇定道:“回小姐,此床……此床腿有些朽坏,下官怕它夜里不牢靠,故而用桌子顶住加固。上锁……是怕耗子钻进去啃咬杂物。都是些不值钱的破烂,怕污了小姐的眼。”冷汗顺着脊梁沟往下淌。
苏青黛狐疑地看了看那桌子木箱,又看了看我强装镇定的脸,显然不信,但一时也挑不出大毛病,只是冷哼一声:“破烂?哼!本小姐不管你是破烂还是宝贝!把这堆碍眼的东西都给本小姐搬开!这床看着就晦气!还有这锁!给本小姐打开!本小姐倒要看看,你这床底下是不是藏了金矿银矿!”
“小姐!这……”我急得眼前发黑。
“怎么?本小姐的话不管用?还是你这床底下真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勾当?”苏青黛上前一步,气势逼人,那枚腰牌又在她指尖若隐若现。
就在这要命的关头,库房方向传来一阵喧哗和急促的脚步声!
“大人!大人!不好了!那根椽子……那根椽子又不行了!快撑不住了!”张三儿那破锣嗓子带着哭腔,连滚爬爬地冲了过来!他浑身泥浆都没顾上洗,脸上黑一道白一道,显然库房那边又出了状况!他冲到近前,才猛地看到门口站着的苏青黛和她那气派的马车,以及堵在房门口、脸色铁青的我和一脸惊慌的李保儿。
张三儿猛地刹住脚步,愣住了。他那双被泥糊住的眼珠子,先是茫然地扫过苏青黛那张明艳却盛怒的脸,又扫过我这间被折腾得如同遭了劫的屋子,最后落在我脸上,脱口而出:“大……大人?这……这咋个回事?库……库房那顶梁的椽子眼瞅着又要断逑了!三儿……三儿我命都快搭进去了!您……您这屋里头……咋还供了尊……供了尊画儿似的姑奶奶?”他脑子显然还没从抢险的紧张和库房二次危机的惊吓中转过弯来,“姑奶奶”仨字儿蹦得格外清晰响亮,还带着疲惫和不解。
“嘶——!”我眼前顿时一黑,差点当场背过气去!张三儿!你这……唉!
“放肆!”苏青黛身后那个身材魁梧的家丁,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猛虎,立刻厉声呵斥,蒲扇般的大手就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
苏青黛猛地转过头,杏眼之中寒光四射,如同冰锥般狠狠扎向门口这个泥猴似的粗鄙驿卒!“哪来的腌臜蠢物!”她的声音不再尖利,反而压得极低,带着一种冻死人的寒意,“敢在本小姐面前秽言污语?”
那家丁似乎也是憋了一肚子邪火,见张三儿似是好欺负,按着刀便要冲将前去一把抓过张三儿的衣领。
“误会!天大的误会!”我魂飞魄散,几乎是扑过去,用身体挡在了张三儿前面,对着苏青黛连连作揖,腰弯得快贴到地上,声音都带了颤,“贵人息怒!千万息怒!此乃驿站驿卒张三儿!是个粗人!大字不识一箩筐!方才在库房抢险,死力顶着要塌天的椽子,累得神魂颠倒,口不择言!绝非有意冒犯!绝非有意啊!张三儿!你这……还不快给贵人赔罪!”我反手扯了张三儿一把。
张三儿被我扯得一晃,又被那凶神恶煞的家丁吓破了胆,终于彻底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闯了祸!“噗通”一声重重跪倒在门廊下的泥水里,泥浆四溅!他磕头如捣蒜,脑门砸在泥地上“砰砰”作响,嘴里语无伦次地嚎着:
“贵人饶命!贵人饶命啊!小的嘴贱!小的该抽!小的刚从阎王殿门口爬回来……脑子叫泥水糊住了……灌了迷魂汤……您是天仙下凡!菩萨心肠!饶了小的这条贱命吧!小的给您磕头了!”他嚎得声嘶力竭,涕泪横流,样子狼狈凄惨到了极点。
苏青黛看着跪在泥汤里磕头如鸡啄米、浑身泥浆、语无伦次的张三儿,再看看他那副刚从鬼门关爬回来的惨样,脸上那层寒冰般的盛怒似乎裂开了一丝缝隙。她用手帕极其嫌恶地掩住口鼻,仿佛张三儿身上散发出的泥腥汗臭能隔空熏到她,声音依旧冰冷,但怒意稍减:“腌臜蠢物!滚远些!莫污了本小姐的眼鼻!”
“是是是!小的这就滚!这就滚!谢贵人不杀之恩!谢贵人!”张三儿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缩到廊柱的阴影里,像只受惊的鹌鹑,再不敢抬头。
这场因张三儿嘴欠引发的风波暂时平息,但苏青黛显然被彻底败坏了心情,也失去了探究那瘸腿桌子和破锁的兴致。她冷冷地瞥了一眼我那依旧腌臜不堪的屋子,尤其是地上那滩被张三儿磕头溅进来的新鲜泥水,眉头拧成了死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