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歧路亡羊

东南方枯树林边缘的篝火,在风雪中跳跃着,如同鬼魅的眼。阿禾小小的身体在张十三怀里绷得死紧,那双映着火光的眼睛里,除了熟悉的惊恐,竟第一次弥漫开一种深切的、几乎凝固的悲伤,仿佛看到了某种宿命般的可怖之物。她的小手死死攥着张十三湿透的衣襟,指甲隔着布料几乎要嵌进皮肉里。

“不…不是我们的人!”王骡子的声音抖得不成调,面无人色地连连后退,脚下一滑,狼狈地跌坐在冰冷的泥泞里,“完了…完了!是刀疤脸的人!肯定是!他手下有批人专门在河这边打野食!快…快跑啊!”他语无伦次,挣扎着想爬起来,却因恐惧和湿滑又摔了回去。

柳明远瘫坐在泥水中,浑身湿透,冻得嘴唇乌紫,牙齿咯咯作响。他顺着阿禾的目光望向那堆篝火,又看看惊恐失态的王骡子,最后绝望地望向张十三,喉头滚动,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张十三的心沉入冰窟。王骡子的反应不似作伪,那堆火,绝非善地。他一把将阿禾的头按回自己胸口,隔绝了她望向篝火的视线,也掩住了她眼中那份令人心悸的悲伤。“走!”他声音嘶哑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他不再看那堆招魂般的火光,锐利的目光迅速扫过对岸漆黑、陌生的河滩轮廓,最终锁定在西北方向一片地势稍高、被枯黄芦苇和杂乱灌木覆盖的坡地。

没有时间犹豫,也没有第二条路。他强行拉起瘫软的柳明远,又用脚踢了踢还在泥里挣扎的王骡子:“想活命,就跟上!”说罢,他背起阿禾,半拖半拽着柳明远,一头扎进没膝深的积雪和枯死的芦苇丛中,向着那片黑暗的坡地亡命奔去。王骡子连滚带爬地跟上,口中兀自发出无意义的呜咽。

寒风卷着雪粒子,如同无数细小的冰刀,抽打在裸露的皮肤上。湿透的衣物迅速结起冰碴,每一步都沉重僵硬。身后,那堆篝火的光晕在风雪中摇曳,似乎并未移动,却又像一只冰冷的眼睛,牢牢钉在他们的背上。

不知在芦苇丛和积雪中跋涉了多久,直到身后的火光彻底被起伏的地势和浓重的黑暗吞没,四人才在一处背风的巨大岩石凹陷处瘫倒下来。精疲力竭,肺部如同破旧的风箱般拉扯着刺痛的寒气。王骡子瘫在地上,像条离水的鱼,大口喘着粗气,眼神涣散。

柳明远蜷缩在冰冷的岩石角落,身体筛糠般抖着,湿透的细布夹袄冻得像一块硬铁板,每一次颤抖都发出细微的冰裂声。他嘴唇翕动,声音因寒冷和恐惧而断断续续:“张…张兄…我们…我们这是在哪?王骡子…王骡子不是说过了河…就…就安全了吗?那火…那火又是谁?”

张十三没有立刻回答。他放下阿禾,让她紧靠着自己取暖,然后解下腰间那个同样湿透的破旧水囊——里面早已空空如也。他又摸索着怀中,那份紧贴着皮肉的文书隔着油布和衣物,传来一丝微弱而冰冷的潮气,让他心头一紧。幸好,塞在最里面的盐包和铜钱似乎还保持着干燥。他掏出最后半块被河水泡得发胀、冰冷梆硬的胡饼,掰成三份,最大的递给阿禾,稍小的递给柳明远,自己留下最小的一块。

“吃。”他言简意赅,声音像砂纸摩擦。

柳明远看着手中那点可怜的食物,又看看张十三递来的更小一块,冻得发青的脸上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最终还是默默接过,小口啃咬起来,如同啮齿动物。

“王骡子,”张十三转向瘫在地上的商人,声音冰冷,“你说的路呢?”

王骡子一个激灵,挣扎着坐起,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张…张兄弟,这…这不能怪我啊!谁知道疤脸的人会摸到这边来?老君渡…老君渡是偏,可过了河…过了河这边我也不熟啊!咱们…咱们现在得先找个地方躲躲风,烤烤火,等天亮了再辨方向…”

“辨方向?”柳明远猛地抬起头,声音因激动和寒冷而尖利起来,“王骡子!你收了我们的钱!五枚开元通宝!还有那要命的盐!现在一句‘不熟’就完了?你听听!这风声!这雪!没吃没喝,没遮没挡!阿禾还这么小!”他越说越激动,指向正小口啃着冰冷胡饼的阿禾,“你告诉我,天亮?我们能不能活到天亮都是问题!”

王骡子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支吾道:“柳…柳先生,这…这兵荒马乱的,谁也没长前后眼不是?谁知道阎罗刀追得那么紧?谁知道疤脸…”

“够了。”张十三打断他,声音不高,却像一块冰砸在两人之间。他咽下最后一点冰冷发苦的饼渣,喉咙被刮得生疼。“吵,招来追兵,一起死。”

柳明远像被掐住了脖子,剩下的话噎在喉咙里,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和抑制不住的颤抖,眼中是深深的绝望和无助。王骡子也缩了缩脖子,不敢再言。

张十三不再理会他们。他站起身,走到岩石凹陷的边缘,拨开枯死的芦苇秆,望向外面混沌的天地。风雪肆虐,四野茫茫,只有一片令人心悸的黑暗。星辰被厚重的云层彻底吞噬。脚下的土地是陌生的,没有熟悉的驿道标记,没有村落的轮廓,甚至无法分辨哪边是北。他努力回忆着渡河前河岸的走向,回忆着老君渡的位置,回忆着对岸阎罗刀追兵的方向……所有线索在脑海中搅成一团乱麻。驿卒引以为傲的方向感,在这片完全陌生的、被风雪彻底扭曲的旷野中,第一次失去了依凭。

迷路了。

彻彻底底地迷路了。王骡子许诺的“安全路线”成了一个笑话,他们偏离了不知多远。怀中那份可能已过时的文书,此刻更像一个沉重的讽刺。

他沉默地回到凹陷处,重新坐下,将阿禾冰冷的小手拢在自己粗糙的掌心,试图传递一点微不足道的暖意。阿禾靠着他,安静地啃完了那点饼,然后抬起小手,轻轻碰了碰他紧锁的眉头。

“十三哥…”柳明远的声音带着哭腔,在寒风中显得异常微弱,“我们…我们还要往太原去吗?潼关都丢了…长安…长安怕是也…那份文书…还有意义吗?值得…值得把命都搭上吗?”他的声音里充满了动摇和质疑,这是自破庙得知潼关陷落噩耗后,他内心积压的绝望在寒冷和迷失中彻底爆发。他不再是那个悲愤的士子,更像一个被恐惧压垮的、只想活下去的普通人。

张十三没有看他,目光落在跳跃的篝火光影之外无边的黑暗里。柳明远的质问,像一根针,刺向他心底最深处那个自己也一直在回避的问题。值得吗?驿丞和同袍的血,自己一路的亡命,在这天倾地覆、前路渺茫的绝境里,那份文书,那点微弱的“职责”,究竟还剩下多少分量?

他下意识地按了按胸口。文书冰冷潮湿的触感还在。同袍临死前望向驿道的眼神,驿站冲天而起的火光,也在。

没有答案。只有风雪在岩石外呼啸,如同鬼哭。

就在这时,一直安静蜷缩的阿禾,忽然轻轻挣脱了张十三的手。她小小的身影在岩石凹陷的阴影里摸索着,最后停在一处背风、积雪稍薄的角落。她蹲下身,用冻得通红的小手,开始小心翼翼地扒开积雪和枯草覆盖的地面。

张十三和柳明远都疑惑地看着她。

阿禾的动作很专注,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熟练。很快,她扒开一小片地方,露出了下面冻得硬邦邦的黑色泥土。她用小手指仔细地在泥土和残留的草根间翻找着,不时拔起一些干枯细小的草茎,仔细地捻掉根部的泥土,然后将它们小心地放在一旁干净的雪地上。那些草茎极其细小、干瘪,毫不起眼,有些甚至只有半寸长。

柳明远看着那些枯草根,眼中刚升起的一丝希望又迅速熄灭,只剩下更深的绝望:“阿禾…没用的…这点东西,塞牙缝都不够…”

张十三却走了过去,蹲在阿禾身边。他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她专注的动作。阿禾抬起头,将一小捧清理得相对干净些的枯草根递到他面前,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没有祈求,只有一种平静的坚持。

张十三接过那捧冰冷、干硬、几乎没有任何分量的草根。他认得其中几种,是荒野里最不起眼、最苦涩、连牲口都不太爱啃的野草根茎。在驿站时,只有最艰难的年份,驿卒们才会在开春后挖一点充饥,苦涩难咽。

他看着阿禾冻得通红、沾满泥污的小手,看着她那双在黑暗中依然清澈的眼睛。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猛地冲上他的喉咙。他拿起一根草根,放进嘴里,用力咀嚼起来。干硬、粗糙、带着泥土的腥气和无法形容的苦涩瞬间充满了口腔。他艰难地咽下,然后,将剩下的草根分出一半,塞进柳明远冰凉的手里。

“吃。”他只有一个字。

柳明远看着手中那点卑微到尘埃里的食物,又看看沉默咀嚼的张十三和依旧在雪地里仔细寻找的阿禾,脸上的绝望渐渐被一种巨大的悲怆和羞愧取代。他颤抖着手,拿起一根草根,塞进嘴里,用力地、近乎发泄般地咀嚼起来,泪水无声地混着雪水滑落。

王骡子在一旁看着,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低下头。

靠着岩石冰冷的背脊,嚼着苦涩的草根,听着永无止境的风雪呜咽。时间仿佛凝固。就在张十三以为这一夜将在无边的寒冷和黑暗中耗尽最后一点力气时,一直在他身边安静蜷缩的阿禾,忽然又动了动。

她抬起小手,指向岩石凹陷外的某个方向,不是东南篝火的方向,而是更偏北一些。她的眼睛里没有惊恐,反而带着一丝微弱的、近乎期待的光芒,喉咙里发出轻轻的“啊…啊…”声。

张十三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透过稀疏的芦苇秆和飞舞的雪沫,在沉沉的夜色里,他什么也看不到。

“阿禾…怎么了?”柳明远哑声问,带着一丝连自己都不信的希冀。

阿禾没有回答,只是执着地指着那个方向,小手又往前伸了伸,仿佛要抓住什么。

张十三心中一动。他强撑着几乎冻僵的身体,再次走到岩石边缘,拨开遮挡视线的枯苇,凝神向阿禾所指的北方望去。

风雪依旧,黑暗如墨。

然而,就在他几乎要放弃的时候,在视线的尽头,在翻涌的雪雾和深沉的夜色之间,他似乎捕捉到了……一点极其微弱的、不同于雪光的、橘红色的闪烁!

不是一堆篝火,更像是……一盏灯?

或者说,一点在无边黑暗中,艰难守着的、微弱的星火。

风雪撕扯着视野,北方深沉的夜幕下,那点橘红的微光如同幻觉般摇曳。阿禾的小手固执地指着那个方向,喉咙里发出急切的“啊”声。柳明远挣扎着爬起,眯起冻僵的眼:“光…真有光?”王骡子也凑过来,惊疑不定:“是…是驿站?还是…”他不敢说下去。张十三按着怀中冰冷的文书,指尖触到阿禾方才挖出的苦涩草根。是陷阱?还是绝境中唯一的灯塔?阿禾眼中那份近乎期待的微光,比火光更灼烫他的心脏。他深吸一口凛冽如刀的寒气,背起阿禾,踏入没膝的深雪。方向,第一次不再迷茫,却走向更深沉的未知。那点光下,等着他们的,是救赎的驿站残火?还是焚尽一切的地狱之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