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铃铃——叮铃铃——叮铃铃
店铺收银台上,那台老式电话机尖利地嘶叫着,硬生生把田韭熟从睡梦里拽了出来。她迷迷糊糊听见父亲趿拉着拖鞋去接电话,便翻过身,把脸重新埋进枕头里。
“喂?哪位?”父亲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
“叔叔好,是田韭熟家吗?我找田韭熟,我是她同学晓晨。”电话那头,晓晨的声音清脆又礼貌。
“晓晨?你家住哪儿?”父亲的问话像审问,直奔主题。
“也在县城里呢,叔叔。”
“你家里是做什么的?”父亲的问题紧随其后,毫不放松。
电话那头顿了一下,晓晨的声音添了些许迟疑:“叔叔…这个…您能让韭熟接电话吗?我想约她傍晚出去逛街。”
“就你们俩?没别人?”父亲没理会她的请求,继续追问。
“嗯,就我俩。叔叔,您看……”晓晨试图再次把话题拉回来。
“晓晨,别怪叔叔啰嗦,你先说说,你家到底是做啥的?”父亲的语气里,那份刨根问底的固执已不容回避。
“……叔叔,那…下次再说吧。”晓晨的声音瞬间低了下去,带着明显的窘迫。
咔哒!
电话被挂得干脆利落,甚至带着点仓惶。晓晨捏着听筒,指尖微微发白,对着已挂断的电话愣了几秒,嘴角牵起一丝苦笑。这通电话,像探进了什么不该碰的地方。
“这孩子,一点教养没有!”父亲对着挂断的电话嘟囔,脸色阴沉。
他几步冲到隔间,“哗啦”一把掀开布帘,对着床上的田韭熟劈头盖脸:“田韭熟!你天天在学校就学这个?跟一些不三不四的人鬼混?!”
“我跟谁鬼混了?!”田韭熟像被针扎了,猛地从床上弹起来。
“那个晓晨!电话里鬼鬼祟祟约你出去!说!你们想干什么?”父亲声音像铁锤砸下来。
“我能干什么?在家睡觉都不行吗?”田韭熟悲愤交加,声音拔高。
“心虚了?一听是我接就挂电话?你们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父亲步步紧逼,“我和你妈累死累活,省下钱供你读书!你就是这么回报我们的?”
“她就是我同学!打个电话怎么了?!”田韭熟几乎在尖叫。
“这种朋友就得断!看看你现在什么样子!女孩子家…亏得我天天盯着!不然早成小太妹了!”父亲越说越激动,仿佛自己是唯一的救世主。
“哈!伟大!真伟大!”田韭熟气得浑身发抖。
“初一同桌那次电话,你也是这样盘问人家!结果呢?全班都知道我有个‘调查户口’的爹!整整三年!没一个人敢跟我说话!我被他们孤立了三年!”积压的怒火终于冲破喉咙,她嘶吼着,眼泪迸溅。
“你还有脸提初中!”父亲像被踩了尾巴,“要不是我,你早完了!”
他冷笑一声,抛出淬毒的匕首:“你们班主任早告诉我了,你是不是暗恋班上一个男生?给你留着面子没说破而已!”
“我暗恋谁啦?!你宁愿信老师,也不信我?”田韭熟的世界轰然倒塌,原来父亲眼里,自己生来就是“坏胚子”。
“别嘴硬了。我都知道,懒得说你罢了。”父亲轻蔑地一挥手,仿佛拂去灰尘。
田韭熟死死盯着父亲,浑身剧烈地颤抖,牙齿咬得咯咯响。喉咙里像堵了块烧红的铁,一个字也吐不出来。眼前这个人,早已不可理喻。
“怎么又吵起来了……”母亲端着滴水的洗衣盆,匆忙从后门闪进来。
田韭熟望向母亲,最后一道堤坝轰然溃决。她浑身剧颤,整个人蜷缩下去,额头抵着冰冷的膝盖,爆发出撕心裂肺的恸哭。
“你爸就那脾气,嘴毒心软……”母亲放下盆,声音发涩,笨拙地想去碰女儿抖动的肩膀,“今天去学校接你前,他高兴得直搓手,念叨着闺女要回来了,让我多做几个好菜……”
“妈,我回学校了。”田韭熟猛地抬起头,泪痕交错的脸上一片死寂。这个家,这个人,在她心里已经熄灭了。
“你敢!”父亲像被抽了一鞭子,声音陡然拔高,难以置信中掺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他必须压住这反抗的火苗,这个家的天,不能塌!“反了你了!”
田韭熟缓慢地、僵硬地站起身。她没有再看任何人一眼,抓起书包甩上肩,脊背挺得笔直,像一截被风折断却不肯倒下的芦苇,一步步走出小店的门。
角落矮凳上,弟弟田韭翀把自己缩得更小,恨不得嵌进墙缝里,呼吸都屏住了。
“愣着干什么!还不去追回来!”父亲猛地转向母亲,吼声震得屋顶落灰,那强撑的强硬外壳下,裂开了担心的缝隙。
母亲踉跄着追出去,身后还飘来父亲压低的、色厉内荏的嘟囔:“都是你惯的……一个个翅膀都硬了……”
“田韭熟!快跟我回家——”母亲担忧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田韭熟没有回头。泪水汹涌地冲刷着脸颊,前方的路模糊成一片晃动的色块。她只是咬着牙,迎着风,一步一步,把自己钉进更深的孤独里。脚下的每一步,都踩碎了一分对这个家的念想。
母亲终于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一把抓住田韭熟的胳膊:
“田韭熟……不想回就不回吧,我送你去学校,一个女孩子……”
她喘匀了气,声音带着讨好的急迫:
“你爸那张嘴……是毒,我也恨!可他还是最疼你啊!”
“你想想,从小到大,他为你操了多少心?管你严,是怕你吃亏!你看你弟,他啥时候这么上心过?”母亲试图在女儿的沉默里寻找一丝松动,“都是为你好……”
昏暗的路灯下,她看清女儿红肿的眼睛,心里针扎似的疼,却只能笨拙地重复着那些自己也未必全信的“道理”。
“我受够了……再也不想踏进那个门。”田韭熟的声音干涩嘶哑,像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耗尽了力气。这不是气话,是心死后的判决。
“你……”母亲喉头一哽,眼泪也涌了上来,“你这话……太戳心窝子了!我们累死累活,缺过你们一口吃的吗?你爸就多说了几句……你就要跟我们断绝关系吗?”
巨大的悲伤像铅块塞满了田韭熟的胸腔。她无力辩驳,也不想再听。累,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累。
母女俩再没说话。一前一后的影子被路灯拉长又缩短,沉默地丈量着从街区到学校,再从空旷的校园挪到宿舍楼下的距离。
推开宿舍门,一股熟悉的、带着灰尘和旧床单味道的黢黑扑面而来。田韭熟竟感到一丝奇异的踏实。她甩掉鞋子,像一截断木般砸在床上,瞬间被沉重的黑暗吞噬。
母亲在黑暗里枯坐着。直到晚上九点多,田韭熟才被腹中的绞痛唤醒。睁开眼,昏暗中母亲佝偻的身影还在床沿。
“妈,你回去吧。这儿安全。”声音疲惫得像叹息。
“醒了?”母亲像被赦免般,慌忙起身,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下周末还要回家,父女间哪有隔夜仇”
田韭熟趴在床上一声未吭。
母亲叹了口气,转身推门而出。
门“咔哒”一声轻响合上,宿舍重新沉入黑暗。田韭熟盯着虚空,胃里的绞痛和心口的空洞一样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