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泥鬼索睛

那年我随表叔唐济武归乡省亲,恰逢谷雨时节,草木新翠欲滴。表叔为翰林院太史,素以刚直闻名,却难得有暇还乡。席间酒酣耳热,我提起幼时听闻他幼年一桩奇事,表叔放下酒杯,目光投向窗外沉沉夜色,仿佛瞬间被吸回那个惊雷裂空的童年雨夜。

那年唐济武刚满七岁,父母俱亡,寄居在表亲李秀才家中。李秀才家道中落,为人却温厚,对济武视如己出。谷雨过后,恰逢城东古刹“慈云寺”开庙会的日子,李秀才见小济武眼巴巴望着窗外喧闹,便牵起他的手:“走,带你去瞧瞧热闹,也给你爹娘烧炷平安香。”

慈云寺早已不复往日香火鼎盛,山门破败,朱漆剥落,露出底下灰暗的木胎。庙会上人声鼎沸,糖人、面塑、纸风车,种种玩意儿让小济武目不暇接。李秀才替他买了串红艳艳的麦芽糖,他舔着糖,另一只手被表叔紧紧牵着,随人流涌向正殿。

殿内光线骤然昏暗,一股陈年香烛混合着尘土与木头朽坏的气味扑面而来。高大的泥塑神像、金刚、罗汉分列两侧,或怒目圆睁,或低眉垂首。小济武舔糖的动作慢了下来,目光被殿角一尊泥塑牢牢攫住。那像塑得极是凶恶,青面獠牙,一身残破的甲胄,似武将又似鬼卒。最奇特的是一双眼睛,并非寻常泥塑点染的墨彩,竟是两枚鸽卵大小、浑圆剔透的琉璃珠子,幽幽地嵌在泥胎眼眶之中。殿内光线昏沉,烛火摇曳,那琉璃眼珠深处仿佛有两点极微弱的青绿色光芒,时隐时现,如同暗夜中两点不怀好意的鬼火,穿透缭绕的香烟,冷冷地钉在小济武脸上。他下意识地往李秀才身后缩了缩,那两点幽光却像活物般追随着他。

“叔,那是谁?”他小声问,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李秀才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眉头微蹙:“哦,那是前朝一位将军,战死后百姓感其忠勇,塑像于此…不过年久失修,香火也断了许久了。”他拍拍济武的肩,“莫怕,泥胎土偶罢了。”

正说话间,庙祝老方丈颤巍巍走来,须眉皆白,眼神却带着浑浊的警惕。他瞥见济武正盯着那泥鬼像,嘶哑着嗓子开口:“小施主,莫要久看此物…不吉利的。”他枯瘦的手指捻着一串油亮的佛珠,声音压得很低,“那琉璃眼…据说是前朝一位方士所嵌,能聚阴纳邪。这将军塑像…怨气太重,一直未能超脱,便借了这琉璃眼,吸食些月华地气,勉强存形…寻常人久视,魂魄易受侵扰。”他浑浊的目光扫过济武稚嫩的脸庞,又落在李秀才身上,“带娃娃离远些吧,天色也不早了。”

李秀才闻言,恭敬地应了一声,便拉着济武准备离开。济武被他牵着走,却忍不住一步三回头。那两点幽邃的琉璃光,像磁石一样吸引着他孩童的好奇心。它们冰冷,却又奇异地美丽,如同他在河滩上捡到的最剔透的石头,不,比那些石头更亮,更深,仿佛藏着另一个世界。方才那点恐惧,竟在方丈一番神秘话语后,奇异地化作了更强烈的探究欲望。那泥像张牙舞爪的姿态,此刻在他眼中也褪去了凶恶,变得像一个巨大的、落满了灰尘的奇异玩具。他挣脱李秀才的手,几步跑回那泥鬼像前,仰着小脸,对着那双流光溢彩的琉璃眼睛,看得入了迷。

“济武!”李秀才急忙唤他。

济武充耳不闻,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那对奇异的眼睛。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他幼小却异常大胆的心:“挖出来看看!”这想法如此突兀而强烈,瞬间盖过了老方丈的警告和表叔的呼唤。他左右看看,趁李秀才被一个熟人拉住寒暄、老方丈背过身去添油的瞬间,踮起脚尖,小手飞快地探向泥鬼的左眼。指尖触到冰凉的琉璃表面,用力抠挖。那琉璃眼珠嵌得极深,周围的泥胎也异常坚硬,他手指生疼,却倔强地不肯放弃。泥胎发出细微的“簌簌”声,裂开几道细纹,一股难以言喻的、带着铁锈和腐朽尘土的气息从裂缝中隐隐透出。他咬紧牙关,指甲几乎要折断,终于“啵”地一声轻响,那枚冰凉圆润的琉璃眼珠,带着几点细微的、暗红色的附着物,落入了他的掌心!一股刺骨的寒意瞬间顺着手臂蔓延上来,激得他打了个冷战。

他飞快地将琉璃眼珠塞进怀里,冰凉的触感紧贴着胸口,一股莫名的兴奋和隐秘的占有感油然而生。他跑回李秀才身边,装作若无其事地拉着他往外走,心脏在胸腔里怦怦直跳,像揣了个活物。

走出山门时,一阵狂风毫无征兆地卷起,吹得幡旗猎猎作响,漫天尘土飞扬。小济武下意识地回头,只见殿内深处,那尊失去一只眼睛的泥鬼像,在昏暗中似乎微微侧了侧脸。空洞的左眼眶如同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正“望”着他离去的方向。他心头猛地一悸,赶紧扭过头,小手紧紧攥住了李秀才的衣角。

归家的路上,天空阴沉得如同浸透了墨汁的破布。刚踏入李秀才家那简陋的小院,“咔嚓”一声炸雷撕裂天幕,豆大的雨点随即砸落下来,噼啪作响,顷刻间天地一片混沌。屋内烛火被门缝里钻入的冷风吹得摇曳不定,在墙壁上投下张牙舞爪的怪影。小济武坐在桌边,怀里那枚琉璃眼珠隔着衣料散发着丝丝寒意。他忍不住偷偷拿出来把玩。烛光下,琉璃珠更显通透,内里仿佛有极淡的青雾在缓缓流转,中心那一点幽光如同活物的瞳仁。他用指腹轻轻摩挲,光滑冰冷,指尖却粘上了一点不易察觉的暗红色粉末,像是干涸许久的血迹。

“济武,手里拿的什么?”李秀才端着热汤进来,随口问道。

“没…没什么,”济武一惊,慌忙将琉璃眼塞回怀里,“河边捡的…小石头。”

李秀才只当是孩童寻常的玩物,并未深究。然而晚饭时分,变故陡生!李秀才刚喝下半碗热粥,手中的筷子“啪嗒”一声掉在桌上。他脸色骤然变得灰败如土,额头上瞬间沁出豆大的冷汗,喉头发出“咯咯”的怪响,像是被无形的手扼住了脖子。他痛苦地捂住胸口,身体剧烈地抽搐起来,双眼翻白,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当家的!”李秀才的妻子王氏尖叫着扑过去。

“表叔!”小济武也吓呆了,手里的馒头滚落在地。

李秀才倒在地上,四肢僵硬地扭曲着,浑身剧烈地颤抖,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王氏和几个闻声赶来的邻居七手八脚想按住他,却被他那突如其来的怪力掀开。他喉咙里“嗬嗬”作响,似乎在积蓄着什么。突然,他猛地睁开双眼——那瞳孔竟不再是熟悉的温和颜色,而是一种非人的、冰冷无机质的反光,浑浊中透着一丝诡异的琉璃色泽!他直勾勾地盯着屋顶,用一种绝非他本人的、嘶哑扭曲、如同生锈铁片摩擦般的嗓音,从胸腔深处发出愤怒的咆哮:“竖子——!安敢——盗吾之睛——!!”

这声音凄厉刺耳,充满了非人的怨毒,震得房梁上的积灰簌簌落下。

满屋皆惊!王氏吓得瘫软在地,邻居们也面无人色,纷纷后退。那“李秀才”猛地从地上弹起,动作僵硬得如同提线木偶,他不再理会旁人,布满血丝的、泛着琉璃光泽的双眼,死死锁定了角落里脸色煞白的小济武!他一步步逼近,步伐沉重而怪异,带着骨头摩擦的“咔咔”声,嘴角咧开一个极其僵硬、令人毛骨悚然的狞笑:“还——吾——眼——来——!”

小济武只觉得一股冰冷刺骨的腥风扑面而来,心脏几乎要跳出嗓子眼。他转身想跑,却被那无形的恐惧钉在原地。眼看那冰冷僵硬、指甲发青的手就要扼住他的脖子!

千钧一发之际,一个苍老而急切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快!用红线缠住他中指!取灶灰撒门!”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白天在慈云寺见过的老方丈,竟顶着瓢泼大雨,浑身湿透地站在门口!他身后还跟着一个身材瘦削、穿着半旧道袍的中年道士,手持桃木剑,神色凝重。老方丈喘息着:“贫僧…贫僧心绪不宁,料想此物必不甘休…特请了青阳观的张道长前来!”

众人如梦初醒,手忙脚乱地按指示行事。几个胆大的汉子扑上去,七手八脚按住还在疯狂挣扎、嘶吼着的“李秀才”。王氏哭着找出一根红绳,颤抖着缠住丈夫的中指根部。那“李秀才”被红绳缠住的瞬间,动作猛地一滞,喉咙里发出更加愤怒和痛苦的嘶吼,身体扭动得更加剧烈,几个壮汉几乎按他不住。张道长一步踏入屋内,眼神锐利如电,一眼扫过屋中情状,目光最终落在小济武身上,沉声喝道:“娃娃!你今日是否在寺中取了不该取的东西?速速交出来!迟了恐害你表叔性命!”

小济武早已吓得魂不附体,此刻才如梦初醒,慌忙从怀里掏出那枚冰冷的琉璃眼珠,颤声哭道:“是…是这个…我…我挖了那泥像的眼睛…”

琉璃眼珠暴露在烛光下,内里的青气似乎比在庙里时浓郁了许多,那点幽光不安分地跃动着,仿佛在呼应着附身于李秀才身上的存在。

“孽障!”张道长怒叱一声,却并非针对济武。他手中桃木剑挽了个剑花,剑尖直指地上的“李秀才”,口中念念有词:“…上清敕令,缚鬼驱邪!定!”随着最后一声厉喝,他左手并指如戟,猛地向前一点!一道无形的劲气破空而出,正点在“李秀才”眉心!

“呃啊——!”

“李秀才”发出一声凄厉得不似人声的惨嚎,身体如同被千斤重锤击中,猛地向后一仰,重重砸在地上,四肢抽搐了几下,便不再动弹。那双泛着琉璃光泽的眼睛也缓缓闭上。

屋内死一般寂静,只剩下屋外哗哗的雨声和众人粗重的喘息。

“暂…暂时封住了。”张道长微微喘息,额角见汗,显然耗费不小。他看向惊魂未定的小济武,神色严峻:“此物怨念深重,附于泥胎,借琉璃阴眼为媒,已与地脉阴气勾连日久。你贸然挖走其一,如同夺其命门,它岂能甘休?如今它一缕凶戾残魂已循着这琉璃眼的气息,缠上你表叔了!”

王氏闻言,“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对着张道长和老方丈连连磕头:“道长救命!方丈救命啊!求求你们救救我家相公!”

张道长扶起王氏,目光转向老方丈:“大师,此事终究因那泥像而起。解铃还须系铃人,需得将这琉璃眼物归原处,再行超度,方可彻底化解。只是…”他眉头紧锁,“此刻邪气引动,风雨交加,阴气大盛,那古刹之内怕是已成险地。送眼归位,途中必有凶险阻挠!”

“我去!”一个稚嫩却异常清晰的声音响起。众人愕然望去,只见小济武挺直了小小的脊背,脸上泪痕未干,眼神却透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倔强和决绝。他紧紧攥着那枚惹祸的琉璃眼,小脸绷得紧紧的:“祸是我闯的,眼睛是我挖的,该我去还!我要救表叔!”

李秀才悠悠转醒,面色苍白如纸,虚弱地喘息着,对刚才发生的一切茫然无知。他困惑地看着围在身边的众人和跪地哭泣的妻子,以及站在中央、小脸上满是决绝的济武。

“济武…这是怎么了?”他声音嘶哑,气若游丝。

王氏扑到他身上,泣不成声。老方丈长叹一声,合十念佛。张道长看着小济武那清澈而坚定的眼神,沉默片刻,最终缓缓点头:“娃娃有此担当,难得!也罢,贫道护送你一程!但此物凶戾,归途之上,你需紧握此眼,心中不可存丝毫畏惧退缩之念!一念怯懦,邪祟即乘隙而入!切记!切记!”

他取出一张黄符,用朱砂飞快地画下繁复的符文,折成三角,塞进济武贴身的小衣口袋里,又解下腰间一枚小小的青铜八卦镜,挂在小济武脖子上:“符可暂护心神,镜能照破虚妄。记住,紧握琉璃眼,心念要正!要定!”

小济武用力点头,将那枚依旧散发着寒意的琉璃眼紧紧攥在手心,冰凉坚硬的触感反而让他混乱的心绪奇异地沉静下来。他深吸一口气,小小的胸膛挺起,率先一步迈入门外泼天盖地的暴雨之中。张道长手持桃木剑,紧随其后。老方丈看着他们一大一小两个身影消失在白茫茫的雨幕里,双手合十,闭目诵经不止。

雨势没有丝毫减弱,如同天河倒灌。豆大的雨点砸在身上生疼,密集的雨帘让几步之外便一片模糊。狂风卷着冰冷的雨水,抽打着街道两旁紧闭的门窗,发出呜呜的怪响,如同无数冤魂在呜咽。小济武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泥泞里,小小的身体被风吹得摇摇晃晃,单薄的衣衫早已湿透,紧贴在身上,冷得他牙齿打颤。唯有手心紧攥的那枚琉璃眼,传来一丝诡异的、似乎能冻结骨髓的寒意,反而让他混沌的头脑保持着一种奇异的清醒。张道长走在他身侧,宽大的道袍在狂风中鼓荡,桃木剑斜指前方,锐利的目光穿透雨幕,警惕地扫视着四周。他口中低诵着咒语,声音沉稳,像是一道无形的屏障,将那些在风雨中蠢蠢欲动的阴寒气息稍稍逼退。

刚拐过一条僻静的巷口,巷子深处堆积的杂物阴影里,突然毫无征兆地窜出数道黑影!那并非实体,而是几团扭曲不定、边缘模糊的灰暗人形轮廓,散发着浓重的怨气和湿冷的霉腐气息,如同从坟墓里爬出的阴影。它们发出无声的尖啸,裹挟着阴风,直扑向小济武!

“哼!魑魅魍魉,也敢作祟!”张道长一声厉喝,手中桃木剑瞬间爆发出微弱的金光,剑身嗡鸣!他手腕一抖,剑光如匹练般横扫而出,“嗤嗤”数声轻响,那几道扑近的灰影如同被滚烫的烙铁击中,发出凄厉的嘶叫,瞬间扭曲溃散,化作几缕黑烟,被暴雨迅速冲刷殆尽。

“莫怕!紧跟贫道!”张道长沉声道,脚步不停。

小济武咬紧牙关,手心攥得更紧,琉璃眼坚硬的棱角几乎要嵌入肉里。他强迫自己不去看那些消散的黑烟,只死死盯着前方模糊的巷口,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把眼睛还回去!救表叔!

越靠近慈云寺,周遭的气息越是阴森诡异。风声中开始夹杂着若有若无的哭泣和低语,仿佛有无数人在耳边哀叹。路边那些被雨水打湿的纸钱残骸,在泥泞中粘结成片,像是通往幽冥的肮脏路引。小济武脖子上挂着的青铜八卦镜忽然变得滚烫,镜面微微震颤,发出低沉的嗡鸣。张道长脸色愈发凝重,脚步也慢了下来。

终于,慈云寺那破败的山门在茫茫雨雾中显现出来。此刻看去,那洞开的门洞如同巨兽张开的狰狞大口,里面一片漆黑,深不见底。一股比雨水更冰冷、更沉重的阴气,如同粘稠的潮水般从寺内弥漫出来,几乎令人窒息。

“娃娃,跟紧我!”张道长低声叮嘱,一步踏入山门。

寺内死寂。白日里的喧嚣早已无影无踪,唯有雨点击打残破瓦片的噼啪声,在空旷的庭院里回荡,显得格外清晰、空洞。大殿的门虚掩着,里面更是漆黑一片,仿佛所有的光线都被吞噬了。一股浓烈的、混合着陈年香灰、朽木、尘土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类似铁锈和腐肉的气息扑面而来。

小济武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怀里的八卦镜烫得惊人。张道长左手掐诀,右手桃木剑护在身前,轻轻推开了那扇沉重的、吱呀作响的殿门。

殿内伸手不见五指。张道长从怀中取出一张符箓,口中念咒,指尖一抖,“噗”地一声,符箓无火自燃,化作一团明亮的火焰,悬浮在两人前方,驱散了数尺内的黑暗。火光跳跃,映照着殿内那些巨大的、形态各异的泥塑神像和鬼卒,在墙壁上投下巨大而扭曲、不停晃动的影子,如同活过来的妖魔在舞蹈。空气冰冷刺骨,呼出的气息瞬间变成白雾。

“走!”张道长低喝一声,护着小济武,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向着白天那尊泥鬼像的位置挪去。

火光摇曳,勉强照亮了殿角。那尊青面獠牙的泥鬼像依旧矗立在原地,但此刻看去,更加狰狞可怖。它失去左眼的空洞眼眶,在符火的光线下如同一个深不见底的幽暗漩涡,里面似乎有粘稠的黑气在缓缓蠕动。右眼那颗完好的琉璃眼珠,此刻却迸发出前所未有的强烈幽光!那光芒不再是微弱的青绿,而是变成了惨厉的、充满怨恨的碧色!光芒如同实质的触手,穿透黑暗,死死地“盯”着步步走近的小济武和他紧握的左手!整个泥塑仿佛活了过来,散发着令人心胆俱裂的凶戾气息!

“它…它在看着我!”小济武的声音带着哭腔,腿脚发软,几乎无法挪步。

“抱元守一!心念莫散!它只剩一只眼,威能大减!还眼即可!”张道长厉声提醒,额角汗珠滚落,显然也在承受巨大的压力。他手中桃木剑的金光更盛,与那泥鬼像右眼射来的碧色幽光在昏暗的空气中无声碰撞,竟发出“滋滋”的轻微爆响!

就在这时,异变再生!

小济武手中的那枚琉璃眼珠,突然变得灼热无比!它仿佛受到了同源力量的强烈召唤,剧烈地跳动起来,发出低沉的嗡鸣!一股冰寒刺骨又夹杂着狂暴吸力的力量猛地从眼珠中爆发,要挣脱他的掌控!小济武猝不及防,五指剧痛,感觉骨头都要被震裂开!那眼珠脱手飞出,并未落地,而是悬浮在半空,滴溜溜急速旋转,散发出惨白的光芒!与此同时,泥鬼像那空洞的左眼眶里,粘稠的黑气疯狂翻涌,形成一个旋转的黑色漩涡,发出强大的吸力,要将那枚悬浮的琉璃眼珠吸回去!

“不好!它想强行融合!”张道长大惊失色。一旦让这凶物双目归位,怨力圆满,后果不堪设想!

他猛地将手中燃烧的符火向前一推,同时咬破舌尖,一口精血喷在桃木剑上!剑身金光暴涨,发出龙吟般的清啸!他双手持剑,用尽全力,向着那枚悬浮的琉璃眼珠与泥鬼左眼眶之间的虚空,狠狠一剑劈下!

“断——!”轰!

无形的气劲猛烈碰撞!金光、碧芒、惨白的光晕瞬间炸开!狂暴的气流席卷整个殿堂,灰尘弥漫!那枚悬浮的琉璃眼珠被这强大的力量冲击,旋转着偏离了飞向眼眶的轨迹,“啪嗒”一声,掉落在满是灰尘和碎屑的地上,滚了几滚,停在离泥鬼像底座几步远的地方。光芒黯淡下去。

泥鬼像发出一声沉闷而愤怒的嘶吼,整个泥塑都剧烈地晃动了一下,簌簌落下不少泥块!右眼的碧色光芒狂乱地闪烁着。

“快!娃娃!趁现在!把眼睛塞回去!”张道长脸色煞白,显然刚才一击耗损极大,声音都有些嘶哑,急声催促。

小济武被刚才的气浪掀得一个趔趄,差点摔倒。他强忍着耳朵里的嗡鸣和心中的巨大恐惧,看着地上那枚滚落黯淡的琉璃眼珠。张道长的声音如同惊雷在他脑中炸响!救表叔!还眼睛!

一股前所未有的勇气和决绝从他小小的身体里迸发出来!他猛地扑倒在地,不顾地上的泥泞和尖锐的碎木屑,一把抓起那枚依旧冰凉的琉璃眼珠!手心被碎屑划破,渗出血丝,染红了冰冷的琉璃表面,他却浑然不觉。他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小兽,爆发出惊人的速度,手脚并用地冲向那尊仍在微微颤动、散发着恐怖气息的泥鬼像!

那空洞的左眼眶近在咫尺,里面翻腾的黑气如同择人而噬的深渊!右眼的碧芒带着滔天的怨毒,死死锁定着他!

“啊——!”小济武发出一声稚嫩却充满力量的呐喊,将所有恐惧抛诸脑后,将沾着自己鲜血的琉璃眼珠,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准确地塞进了那深不见底、散发着吸力的黑色眼眶之中!

噗嗤!

仿佛滚烫的烙铁投入冰水!一股强烈的、带着硫磺和焦糊味的黑烟猛地从眼眶的缝隙中喷涌而出!同时响起的,是一声凄厉到无法形容、仿佛直接刺入灵魂深处的尖啸!那声音充满了痛苦、怨毒,还有一种被强行归位的暴怒!

整个泥鬼像剧烈地抖动起来,表面的泥皮大块大块地龟裂、剥落!它右眼那碧绿的光芒疯狂地闪烁、明灭,如同濒死的鬼火。塞入左眼眶的琉璃眼珠,在浓烟中艰难地转动着,试图归位,却显得滞涩无比,内里的青光剧烈地明灭变化,仿佛在与某种无形的力量激烈对抗。

“成了!退!”张道长一把拽住小济武的后领,将他猛地向后拖开数步。

就在两人退开的瞬间,泥鬼像的抖动达到了顶点!它身上残破的甲胄片片碎裂掉落!那尖啸声陡然拔高,如同万千怨魂齐哭!随即,“轰隆”一声巨响!

整尊巨大的泥鬼像,竟从内部爆裂开来!无数的泥块、碎石如同暴雨般向四周激射!烟尘弥漫!一股浓郁得化不开的、冰冷刺骨的怨气如同实质的冲击波,猛地扩散开来!

张道长早有防备,将小济武死死护在身后,桃木剑横在身前,金光形成一个薄薄的光罩。光罩剧烈震荡,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无数碎石泥块砸在光罩上,砰砰作响。

烟尘缓缓散去。

原本泥鬼像所在的位置,只剩下一个巨大的土坑和满地的狼藉碎块。那两枚琉璃眼珠,静静地躺在最中央的泥浆里,光芒尽失,变得浑浊不堪,如同两颗最普通的石子,上面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纹。殿内那股令人窒息的阴冷怨气,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只留下呛人的尘土味和淡淡的焦糊气息。

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一缕微弱的、带着水汽的晨光,艰难地穿透破败的窗棂,投射在满是狼藉的地面上,也照在张道长和小济武惊魂未定的脸上。

“结…结束了?”小济武的声音沙哑,浑身脱力,几乎站不稳。

张道长长长地吁出一口浊气,脸色苍白如纸,拄着桃木剑才勉强站稳,他看着地上那两枚彻底失去光泽的琉璃眼珠碎片,点了点头,声音带着极度的疲惫:“怨气根源已散…此物,彻底毁了。”

当张道长牵着小济武的手,踏着满地泥泞和晨光回到李秀才家中时,天色已蒙蒙亮。王氏一直守在门边,双眼红肿。看到两人归来,尤其是小济武虽狼狈不堪却安然无恙,她悬了一夜的心才稍稍放下。

“道长!济武!你们可算回来了!他…他…”王氏声音哽咽,指着屋内。

只见李秀才已经醒来,正倚靠在床头,由邻居端着一碗温水喂饮。虽然脸色依旧苍白憔悴,眼神却恢复了往日的温和与清明,只是充满了深深的困惑和茫然。

“表叔!”小济武挣脱道长的手,扑到床边,带着哭腔,“您好了?您认得我吗?”

李秀才看到济武,脸上露出一丝虚弱的微笑,抬手想摸摸他的头,却没什么力气:“济武…你这孩子,哭什么?我…我这是怎么了?只记得昨日带你从庙会回来,突然心口一闷,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像是做了个极长、极累的噩梦,醒来浑身骨头都疼…”他努力回忆着,眉头紧锁,“梦里似乎…有谁在咆哮…说什么眼睛…又冷又黑…太累了,记不清了。”

王氏见他确实恢复了神智,喜极而泣,忙不迭地向张道长磕头道谢。张道长疲惫地摆摆手,示意她起来:“李居士体内邪气已随那泥鬼根源一同消散,只是元气大伤,需静养月余,多食温补之物即可。令其致病的根源已除,贫道也算不负此行。”他目光复杂地看了一眼依偎在床边的唐济武,“此子…小小年纪,心志之坚,担当之勇,贫道生平仅见。日后前途,恐非池中之物啊。”言罢,便谢绝了王氏的挽留,飘然而去。

此事过后,李秀才的身体慢慢康复,对那夜惊魂全然失忆,只当是得了一场急症。小济武却仿佛一夜之间长大了许多。他常常一个人坐在院子里,望着天空发呆,小小的眉头微蹙着,似乎在思考着什么深奥的问题。那枚沾过他鲜血、最终碎裂的琉璃眼珠,和泥鬼像爆裂时那惊天动地的怨气,深深烙印在他的心底。他开始更清晰地思考“对错”与“责任”。那个雨夜的惊惧与挣扎,像是一道淬火的印记,烙印在他灵魂深处,悄然塑造着某种坚硬的东西。

岁月如流,昔日的孩童早已长大成人。唐济武凭借过人的才华和那份少年时代便显露的刚直秉性,高中进士,入翰林院,成为天子近臣。他直言敢谏,风骨铮铮,朝中权贵亦惮其锋芒。终有一日,因痛陈时弊,触怒龙颜,他慨然摘下乌纱,掷于金殿之上,朗声道:“道之不行,乘桴浮于海!臣,去矣!”言罢,拂袖而去,留下满朝文武面面相觑,天子脸色铁青。

辞官归乡途中,车马行至一处荒僻山岭。暮色四合,残阳如血。车夫寻了一处废弃的山神庙暂歇。庙宇破败,蛛网尘封,神像倾颓。唐济武独坐殿内,闭目养神。山风穿堂而过,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夜深人静,万籁俱寂。一阵阴风毫无征兆地旋起,吹得破窗纸哗哗作响,殿内温度骤降。角落里,仿佛有窸窸窣窣的声响,如同许多细小的爪子在刮挠地面。一股若有若无的、湿冷的土腥气弥漫开来。

唐济武并未睁眼,只是眉头微不可察地一蹙。他紧了紧身上盖着的薄被。

黑暗中,似乎有无数双无形的眼睛在窥伺。那窸窣声越来越近,带着贪婪的恶意,直逼他床榻!一只冰冷滑腻、如同淤泥凝结而成的手爪,悄无声息地从床下探出,猛地抓向他身上的薄被!

就在那鬼爪即将触及被角的刹那——

唐济武霍然睁开双眼!

没有惊恐,没有慌乱。那眼神如同两柄久经沙场、寒光四射的古剑!清澈、锐利、坦荡,蕴藏着一种历经世事磨砺、浩然而不可侵犯的正气!这目光仿佛带着实质的威压,瞬间刺破了浓重的黑暗!

“哼!”

一声低沉而充满威严的冷哼,从他鼻中发出。

那探出的鬼爪如同被滚烫的烙铁灼伤,猛地缩了回去!黑暗中响起一声压抑的、充满痛苦和恐惧的嘶叫!紧接着,是无数细碎的、慌乱的奔逃声和碰撞声,如同被沸水浇灌的蚁群,迅速远去,消失在殿外呼啸的山风之中。

殿内重新恢复了死寂。唯有冷月清辉,透过破窗,洒下一地斑驳。薄被一角,留下了几道淡淡的、如同被墨汁浸染过的湿痕,很快在夜风中干涸消失。

唐济武缓缓闭上眼,呼吸均匀,仿佛刚才的一切不过是一场无关紧要的幻梦。那浩然正气,早已融入骨血,成了他行走世间最坚不可摧的甲胄。山精野鬼,魑魅魍魉,只消一顾,便知难而退。

风息浪止,万籁俱寂。唯余一室清辉,朗照乾坤。

异史氏曰:登堂索睛,泥偶何灵?然太史探骊得珠,其怒偏迁于游侣,岂非迁乎?然观其立身庙堂,风骨崚嶒,片言折槛,挂冠如弃敝屣,其肝胆之气直冲霄汉。鬼神尚避其锋,区区泥胎朽骨,焉敢攫其缨耶?盖刚正之气,百邪辟易,虽幽冥之属,亦自惭形秽而退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