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纱厂投产
- 状元张謇:江海沉浮录
- 揭阳潜水龙
- 4305字
- 2025-06-26 11:14:47
1899年 5月 23日,长江北岸的通州城像被煮沸的水罐,沸腾着难以平息的躁动。张謇立在唐家闸新落成的大生纱厂门楼上,粗粝的江风卷着棉絮碎屑扑在脸上,他伸手接住一片,看着这团雪白在掌心微微颤动,那些被岁月尘封的筹备往事,如潮水般汹涌而来。
回溯到 1895年冬天,张謇接过两江总督张之洞“总理通海商务”的委任状时,内心既澎湃又忐忑。彼时的中国,正处在甲午战败的阴霾中,张謇深知,唯有实业方能救国。可当他真正着手筹备纱厂,才发现前路布满荆棘。
资金,是横亘在眼前的第一座大山。张謇怀揣着实业救国的蓝图,奔走于南通、上海的富商巨贾之间。在上海的茶楼里,他曾对着几位腰缠万贯的商人侃侃而谈,描绘纱厂的美好前景,却换来对方的嗤笑:“状元老爷,读书写字才是你的本行,办厂?那是我们这些粗人干的营生!”甚至有人当面质疑:“这办厂投进去的钱,何时才能见着回头?”
1895年冬的上海街头寒风刺骨。张謇裹紧灰布棉袍,踩着青石板路匆匆赶往“鸿运楼”,怀中那份写满数据的计划书已被掌心汗湿。推开雕花木门,朱葆三倚在红木太师椅上,翡翠扳指与鎏金茶盏碰撞出清脆声响。
“张状元,办纱厂动辄几十万两银子,您拿什么担保稳赚不赔?”朱葆三转动着翡翠扳指,目光似笑非笑。张謇解下围巾,将计划书重重拍在桌上,震得茶盏里的龙井泛起涟漪:“甲午惨败,国人还看不清吗?洋布倾销、白银外流,去年海关统计竟有两千万两白银买了洋纱!若实业再不兴起,百年后华夏只剩空壳!”他猛地掀开衣襟,露出里面打着补丁的夹袄:“我张謇愿以全部身家作保,只求诸君看在社稷的份上,拉民族工业一把!”
茶楼里突然安静下来,唯有江风拍打着雕花窗棂。朱葆三摩挲扳指的动作顿住,远处外滩传来汽笛声,惊起一群寒鸦。一次次碰壁,并未让张謇退缩,他变卖祖产、四处借贷,终于凑齐了 44.51万两原始资本,每一两银子,都凝聚着他的心血与坚持。
厂址的选择,同样耗费了张謇无数精力。他带领团队,踏遍通州周边的每一寸土地。在芦苇荡中穿行时,蚊虫叮咬得人浑身是包;在泥泞的滩涂上跋涉,鞋子陷进泥里难以拔出。三个月后,唐家闸的芦苇荡里飘着细碎雪花。张謇戴着草帽蹲在泥地里,粗布裤脚沾满泥浆。测绘员小李擦着汗抱怨:“大人,这片烂泥地建厂子,光地基就得耗去三成预算!”张謇抓起一把黑土,任泥浆从指缝滴落:“小李啊,你看这江水流得多急?等码头建好,运棉花的船能直接靠岸。再看远处的棉田,这是老天爷给咱们留的饭碗。暂时多花些钱,日后省的是金山银山!”
话音未落,他起身时草鞋“噗嗤”陷进泥里,整个人踉跄着往前扑。随行的工头眼疾手快扶住他,却见张謇笑得直不起腰:“这泥地倒先给咱们行个大礼!”众人先是一愣,继而爆发出爽朗的笑声,惊飞了芦苇丛中的白鹭,紧张的气氛瞬间消散在江风中。
最终选定唐家闸,这里靠近长江与运河,水运便利,便于原料输入与产品输出;且周边是产棉大县,能保证棉花的稳定供应。选定厂址后,张謇又亲自规划厂区布局,从车间的朝向到道路的走向,都经过他反复考量,力求做到科学合理。
设备采购更是一场艰难的博弈。张謇深知,先进的设备是纱厂立足的根本。他与德国设备商展开谈判,语言不通、文化差异,让谈判举步维艰。德国商人傲慢无礼,不仅抬高设备价格,还试图以次充好。张謇毫不退缩,他查阅大量资料,了解设备性能与价格行情,带着翻译一次次据理力争。
科隆大教堂的钟声穿透浓雾时,张謇正盯着克虏伯工厂会议室墙上的普鲁士鹰徽。翻译小王的衬衫后背洇出深色汗渍,喉结在僵硬的领结下剧烈滚动:“张大人,对方坚持要加价两成,还说‘中国人不懂技术,设备坏了只能再买’!”
红木会议桌在张謇掌心下发出闷响,他突然扯松掐得脖颈发红的西式领结,泛黄的德文技术手册重重砸在镀金铜镇纸上。喉间滚动着苦练数月的生硬德语,每个音节都像淬了钢的箭矢:“Prüfen(检验)!”他指着窗外飘雪的厂房,青金石袖扣在冷光里泛着幽蓝:“带我们去车间,每台梳棉机空转十二小时,轴承温度超过标准——”苍老的手指划过桌上的订单,宣纸边缘被砚台压出的折痕里,还留着昨夜起草章程的墨渍,“我一根纱锭都不要!”
德国经理的银框眼镜滑到鼻尖,镜片后的瞳孔在张謇布满血丝的双眸前微微收缩。壁炉里的劈柴突然炸开火星,照亮墙上俾斯麦的肖像,与桌前这个倔强的东方人形成诡异的对峙。许久,带着喉音的轻笑打破僵局:“中国人...有意思。”
为了检验设备质量,他甚至远赴德国,深入工厂考察,在德国的工厂里,他不顾旅途疲惫,仔细查看每一台机器的生产工艺与质量检测流程,最终以合理的价格购得 2.04万枚纱锭和先进的纺纱设备。
筹备期间,技术工人的招募与培训也困难重重。当时,国内懂现代纺织技术的工人少之又少。张謇一方面从上海等地高薪聘请经验丰富的技师,另一方面在当地广招学徒。为了让学徒们尽快掌握技术,他在厂区内搭建临时教室,亲自编写教材,给学徒们讲解纺织原理。深夜的厂区里,常常能看到张謇与技师们围坐在一起,探讨技术难题,灯火通明直至破晓。
“张先生,时辰到了!”助手宋育德的声音裹着兴奋,将张謇从回忆中拽回现实。他顺着青砖台阶走下,只见厂区内 200余名工人已列队整齐,灰布工装洗得发白却浆得笔挺,每人胸前别着一枚铜制厂徽,在朝阳下泛着温润的光泽。厂区外,闻讯赶来的百姓挤得水泄不通,有扛着锄头的老农,有挑着货担的商贩,还有穿着长衫的乡绅,人群中不时传来“状元办厂”“机器纺纱”的议论声。
张謇理了理藏青色长衫,接过司仪递来的红绸剪刀。剪刀开合的瞬间,鞭炮声骤然炸响,碎金般的纸屑腾空而起,与纱厂烟囱中喷出的第一缕白烟缠绕在一起。这一刻,张謇眼眶发烫——从 1895年冬天的一纸委任,到如今机器轰鸣的现代化纱厂落成,三年半的筹备时光,经历了太多的艰难险阻。
投产仪式结束后,张謇径直走向纺纱车间。2.04万枚纱锭排列如林,德国进口的蒸汽机发出低沉的轰鸣,空气中漂浮着细密的棉绒,在阳光中织成流动的金雾。总技师薛南溟正带着工人调试机器,见张謇进来,连忙迎上前:“张先生,试纺的第一批纱线已经出来了。”
张謇接过纱线,手指摩挲着光滑的表面,触感细腻紧实,捻度均匀。“好!”他忍不住赞叹,“比日本纱还要紧实三分!”薛南溟却皱起眉头:“只是开机三天,已经烧掉二十担煤,成本比预想的高了两成。”
这个问题张謇早已考虑过。通州虽不产煤,但地处长江与运河交汇处,水运便利。他拍了拍薛南溟的肩膀:“从湖北大冶进煤太贵,我已联系崇明岛的商人,他们从秦皇岛运煤过来,每吨能便宜三钱银子。”薛南溟恍然大悟,竖起大拇指:“还是张先生想得长远!”
然而,投产初期的喜悦很快被现实浇了冷水。第一批 500包棉纱运到上海市场,却遭遇了滞销。洋行买办们围着纱包评头论足,有人拈起一缕纱线,嗤笑道:“通州土纱厂,能比得上英国兰开夏的机器?”张謇站在一旁,脸色阴沉得能拧出水来。他知道,在这个洋货横行的市场,光有质量还不够,更需要打开销路。
回到通州后,张謇连夜召集管理层开会。会议室里,煤油灯的光晕在墙上摇晃,映得众人的脸色忽明忽暗。销售主管愁眉苦脸地汇报:“上海市场被英商怡和、美商旗昌垄断,咱们根本插不进去。”话音刚落,采购主管也叹气:“棉花价格又涨了,南通本地棉农都把棉花卖给日本商人,说是人家给的价更高。”
张謇沉默良久,突然起身走到挂图前,用教鞭指着地图上的南通、海门、崇明:“既然上海打不进去,我们就先守住本地市场。通州、海门是产棉大县,家家户户会织布,我们把棉纱赊给织户,等他们织成布卖了钱再结账。”众人面面相觑,财务主管忍不住提醒:“张先生,这样风险太大,万一收不回货款……”
“风险再大,也比眼睁睁看着纱积压强!”张謇目光如炬,“我已与商会商议,成立布庄收购织户的布,再销往扬州、镇江。只要织户有利可图,就不愁没人用我们的纱。”
这套“以纱换布,以布抵纱”的循环模式很快见到成效。南通乡下,挑着棉纱走村串户的货郎多了起来,织机声日夜不绝于耳。张謇亲自下乡考察,看到农妇们用大生纱织出的布,质地紧密,花色鲜艳,心中满是欣慰。一位老妇人拉着他的手说:“张大人,用你们的纱织布,一匹能多卖二十文钱哩!”
在稳定本地市场的同时,张謇也在积极开拓外部销路。他打听到,东北营口缺布,而日本商人尚未完全渗透。于是,他派得力助手带着样品北上,与当地商号签订供货协议。当第一艘满载大生布的货船驶往营口时,张謇站在码头上,看着白帆渐渐消失在海天相接处,心中默默祈祷:“这次一定要成功。”
然而,正当纱厂逐渐走上正轨时,一场突如其来的危机降临了。1900年夏,义和团运动爆发,北方局势动荡,营口的订单被迫中断。同时,英国商人联合压低棉纱价格,企图挤垮大生纱厂。纱厂仓库里,积压的棉纱越来越多,资金周转陷入困境。
那段时间,张謇整日泡在办公室里,案头堆满了各地发来的电报和账本。他的头发白得更快了,原本挺拔的脊背也微微佝偻。一天深夜,宋育德送来最新的财务报表,张謇看着亏损数字,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手帕上沾了几点血渍。宋育德大惊失色,要去请大夫,张謇却摆摆手:“不碍事,先解决眼前的难关要紧。”
关键时刻,张謇想到了“股份制”。他四处奔走,说服南通、上海的商人入股,又发行债券募集资金。为了打消投资者的顾虑,他甚至将自己的房产抵押出去。一位老友劝他:“季直(张謇字季直),你这是何苦?状元郎的身份不要了?”张謇苦笑道:“若能保住纱厂,丢了状元又何妨?”
在张謇的努力下,大生纱厂成功募集到 20万两白银,解了燃眉之急。资金到位后,他立即对生产设备进行改造,引进更先进的梳棉机,提高生产效率。同时,他在厂区内创办职工夜校,聘请技师教授纺织技术,培养自己的技术工人队伍。
随着生产技术的提升,大生纱厂的产品质量进一步提高。1901年春,在南洋劝业会上,大生牌棉纱荣获优质产品奖。消息传来,全厂上下一片欢腾。张謇站在领奖台上,望着台下挥舞的厂旗,心中百感交集。这一刻,他等了太久太久。
此后,大生纱厂进入快速发展期。张謇又陆续创办了垦牧公司、面粉厂、油厂,形成了一个以纺织业为中心的产业集群。通州的唐家闸,从一片荒滩变成了烟囱林立、机声隆隆的工业重镇,被誉为“中国近代第一城”。
每当夜幕降临,张謇总喜欢沿着厂区的青石板路散步。看着车间里透出的灯光,听着机器的轰鸣声,他仿佛看到无数个家庭因大生纱厂而改变命运——农妇们不再为织布换粮发愁,学徒工成长为技术骨干,商人因贸易往来而获利。这一切,都让他觉得,所有筹备时的艰辛与付出都是值得的。
站在纱厂最高的瞭望塔上,张謇远眺长江,江面上货轮穿梭,汽笛长鸣。他知道,大生纱厂的故事才刚刚开始,在这条实业救国的道路上,还有更多的挑战等着他去征服。但只要心中的信念不灭,就没有什么困难是无法战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