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三人走远,李怀钦出声:“大哥,您怎么看?”
屏风后一声轻响,一道身影缓缓踏出。
灯火摇曳间,李怀章披一袭墨色常服,未着甲胄,也无佩刀,面容清瘦,鬓边白发更重。
他走到案前,未看桌上的玉与信,只伸手拿起了那盏凉透的茶,低头啜了一口。
片刻,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低哑,却沉稳如山石:
“这茶,凉得快啊,但人心可不能凉的这么快”
李怀钦神色一动,低声道:“大哥,您的意思是...”
李怀章眉头紧皱地说道“伊张田家对咱们家有大恩,前任家主给了我们崇新城5000石的领地,我们不能背信弃义。”
李怀钦神色黯然,“那咱们就什么都不做?看着咱们的地一点点被分走?”
李怀章呵呵一笑,“我这么说过吗?我们忠诚的是伊张田家,伊张田家可不是只有一个嫡子,主母前日来信了,厅守对自己亲弟弟也动手了,长孝公子的安乐城也被分走了大片的土地。”
李怀钦似有所悟地说道“主母大人向来喜欢长孝大人,我们不如支持......”
李怀章看着外面如墨般的黑色,笑着点了点头。
那笑意不盛,却落在眼底如冰水浸骨。
此时,崇新城内一栋不起眼的小木屋内。
“阿市小姐,今日有三人戌时进入李家宅邸,应该是加斐厅的人。”
被唤为阿市小姐的女子并未抬头,仍执笔在薄纸上书写,灯下手影修长,动作极稳。
“知道了,继续盯着李怀章的家,还有,盯住军役所那边的动静。”
“是。”
女子落笔如飞,几笔写完,将纸折成三层,封入小小蜡封的信套中,捻起火漆盖上印章。
她目光微垂,语气却冷静如冰:
“从速交给兄长。”
“是,属下立刻去办。”言罢,那人转身,动作极轻,消失在夜色中。
屋中重新归于寂静。
烛光轻轻晃了晃,映出阿市半边脸庞-正是林德昭今日在市场见到的那位女子。
她缓缓起身,走到墙边的一张简陋挂图前,目光扫过“李府”、“军役所”、“粮仓”、“后街营房”四处标记,最终落在一处不起眼的朱红点上。
她轻声自语道:
“动的太早了。”
她取出一枚小钩刀,在那朱点上轻轻划了一下,留下极淡的痕。
“那我们,也该准备下一步了。”
屋外,风声乍紧,似有细雨将临。
刚一回到屋子,林德昭就忍不住问道:“大人,咱们是不是快成了?”
蒋师仁在炭盆前坐下,随手拨了拨堆积的灰烬,语气淡然,头也未抬:“要是靠几句话就能说服李怀章,那咱们压根用不着亲自跑这一趟。”
他顿了顿,似是想起了什么,眉头微皱:“今天咱们喝的,是大唐阳羡茶。那可不是普通货色,是进贡用的上品茶叶。你们说这东西怎么会出现在崇新城?”
屋里一时间静得落针可闻,纸窗被风吹得哗啦作响,像是屋外也在倾听。
蒋师仁终于抬起头,扫了林氏兄弟一眼:“明天你们去一趟西郊荒市,听说那边最近聚了不少三川厅的浪人。去看看,搭不搭得上话。”
“是去招揽?”林德铭问。
“不是招,是探。”蒋师仁语气缓慢而低沉,“看看他们有没有怨气,听不听号令,值不值得咱们把后面的话说下去-得咱们自己先心里有底。”
不知何时,困意袭来。
梦中,他又回到了本心寺的大殿,却无人诵经,只有风卷帘动,烛火摇曳。
他看见自己站在一张兵棋沙盘前,棋子是人,地形是火,耳边却响起女子的声音:
“你站得太直了。”
他回头,那女子不知何时站在堂前,眼神静而锐,仿佛穿透梦境也要看清他的破绽。
“你要动局,可你分得清谁是子,谁是棋手吗?”
话音未落,风中忽然卷起黑旗,沙盘倾斜,棋子纷纷跌落。
林德昭一惊,从梦中醒来,额上竟出了一层薄汗。
天光微亮。
他翻身坐起,身后传来蒋师仁的声音“起来吧,”蒋师仁摆弄着手里的短刀,语气平静,“该走了。西郊的荒市等着你们。”
清晨时分,薄雾未散,西郊的荒市仍沉在一片灰白之中。林德昭与林德铭一路踏着湿润的石板,绕过破败的酒坊和坍塌的驿台,最终在一处废庙前停下脚步。
这里曾是三川厅时期的粮市旧址,如今只剩残瓦焦梁,墙上还隐约可见“五谷丰登”四字的灰笔痕迹。
柴堆旁坐着七八个身影,衣着杂乱,神色各异。他们或倚墙饮水,或靠柱闭目,却无一不是佩刀之人。
林德铭低声道:“看着都不像好说话的。”
林德昭没吭声,径直走上前,拱手朗声道“在下乃西林城守林承宗之子,受唐国通好正使王玄策大人之托,来此与诸位一谈。”
几个浪人抬眼看他,表情冷淡,其中一人冷笑一声:“得,又来一个西林城的,又来收刀啊?”
林德昭虽心中起疑,仍不动声色“阁下所言,在下着实不知。今日来此,只为与诸位谈一个可能的未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哄堂大笑,在场的所有人都不知为何捧腹大笑起来。
“就你?你能跟我们谈什么未来?”
林德昭面不改色,从怀中抽出一张油纸包裹的小图卷,在庙前残桌上摊开。
他指着图卷中央,朗声说道“三川旧地,这一带你们最熟。我们要做的,是把这块地方,重新还给识它的人。”
忽然一下刚刚的笑声全部停下来了,在场的所有人都用一种难以置信的眼光审视着他。
人群中传来一声低哼,一名年纪稍长的浪人缓缓站起,双眼泛着血丝:“你什么意思?你们要复立三川厅?”
“是。”林德昭看着他,一字一句,“王玄策大人奉唐国皇帝命,只要局势一变,三川厅旧地可设‘国人领’,由诸位中有威望者出任‘国人守’。”
一瞬间,庙中空气似凝住了。
那老浪人盯着他,半晌才缓声开口:“这是你能做主的事?”
“不是我。”林德昭坦然,“但我是那个能把你们的名字带回去的人。你们若应,我回去就写。”
另一个浪人冷声道:“你就不怕我们把你骗了?白说一场?”
林德铭笑道:“骗我能换来什么?是能报三川厅的仇,还是能换一口热饭还是一张草席?”
众人沉默。
林德昭看向那年长者,语气压低:“我们不缺武士。缺的是能号召起三川旧义的人。你若愿意带头,你们单独编成三川军,待三川领土复还,诸位推举贤能担任‘国人守’。”
那人缓缓坐下,长长吐出一口气。
“我们还没死。”他说,“但也不傻。”
“明日再来,我给你答复。”
林德昭微微拱手:“好。”
“在下还有一问。”林德昭忽然又开口。
众人望向他。
他看向方才冷笑的浪人,神情不变,语气沉静:
“方才听阁下一言-倒想问一句,西林城来人收刀,是属实?”
场中一瞬寂静。
“说是西林城城守夫人的人,”一人道,“你们不是一起的?”
“母亲?”林德昭心头一震,脸上却不显,“此事我毫无所闻,十有八九是有人假借西林城之名。”
“然后呢?”林德铭跟着追问。
“我们把他赶走了。”年长浪人冷冷地说,“三川虽败,刀还认人。”
林德昭沉默了一瞬,随后拱手一礼,声音清晰:
“多谢诸位明言,在下明日此时再来一叙。”
待走出一段距离后,林德铭终于憋不住,迫不及待地低声问:“哥,王大人......真的答应他们那些条件了吗?”
林德昭轻哼了一声,没正面回答:“你都不知道,他们就更不知道了。”
“啊?这样啊......”林德铭挠了挠头,“刚刚看你那神情,我还真以为王大人真允了这么多。”
林德昭笑了笑,脚步没停:“答没答应是一回事,说出来像不像,才是成不成的关键。”
林德昭忽然收敛了笑容,神情凝重起来。
“德铭,”他低声问道,“你不觉得奇怪吗?那些人说-母亲前阵子派人来收刀。”
林德铭一愣:“哥,你不是都说了吗?多半是有人假借名号。”
他顿了顿,又道“夫人不是被留在平土城当人质,已经三年了......她怎么可能突然派人来这里?”
他脚步一顿,眉头紧皱,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不对......城里还有一个人,也喜欢自称‘城守夫人’。”
林德铭眼神一亮“你是说-春夫人?”
春夫人,西林城守林承宗的侧室,三子林德信之母,一直留在城中照顾林承宗的起居。
“也只有她了。”林德铭低声,“可她收刀做什么?”
林德昭没再说话,只是望着渐亮的天色,心里一股说不出的沉重涌了上来。
一句话在他脑海里反复盘旋“这到底是父亲的意思,还是她自己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