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还撕不开东边那层厚云,江面浮着乳白的雾,丝丝缕缕缠着黛青的山影和水边垂着须子的老榕树。空气里一股子江水特有的腥气,混着岸边草木被夜露浸透的清冽,吸一口,凉气直钻肺管子,人也跟着激灵一下。
挨着江岸,雾最浓的地方,杵着一片青砖灰瓦的老院子。高耸的马头墙在雾里若隐若现,透着一股子被年月捶打出来的硬气。
低沉的导引声穿透薄雾,在前院空旷的青石地上打着旋儿,有种奇异的、能让人心定下来的力量。声音来自一个肩背厚实的青年。靛青的旧练功服洗得发白,裤腿利落地塞进同色布袜,脚下一双千层底的黑布鞋。他像块被江水冲了千百年的老石,稳稳地钉在青石板上,纹丝不动。韦金狮门下的四徒弟,刘远山。
他面前,稀稀拉拉站着七八个学员,多是年轻面孔,脸上挂着城里熬出来的疲惫和没睡醒的惺忪。这会儿正龇牙咧嘴地模仿刘远山的姿势——两脚分开同肩宽,膝盖微弯,重心往下沉坠,双手虚虚地捧在小腹前,像抱着个看不见的球。八极拳最磨人、也最根本的功夫——两仪桩。
“头摆正,脖子拧起来,下巴微收,”刘远山的声音不高,沉甸甸的,每个字都像砸在石板上,“肩膀松下来,往下沉坠。当自己是棵树,根扎进地里,头顶着天。气,要匀,要长,要深。吸——气沉丹田,鼓荡开;呼——气散周身,松,但不能懈。”他一边说,一边沿着队伍缓步走动,眼神跟尺子似的,量着每个人的架子。瞅见谁肩膀耸起来,手掌就往他肩窝处轻轻一按;发现谁腰胯绷得像块铁板,指头就在腰眼那儿一点,力道不大,却总能让人咂摸出那点“松沉”的滋味。
刘远山的目光落在前排一个年轻学员身上。这小子底子薄,两条腿已经筛糠似的抖起来,汗珠子顺着额角往下滚,喘气也乱了套,腰紧张地往前挺,整个人摇摇晃晃,眼瞅着就要栽倒。
“小杨,”刘远山踱到他身边,声音依旧四平八稳,“心浮了,气就乱。桩是活的,不是死木头。松沉不是软塌,是骨架子撑开,皮肉松下来。把你绷着的劲儿,从眉头、肩膀、腰胯,一点点往下顺,顺到脚底板,顺进地里头去。像水,水是软的,可它能托起大船。”说着,他伸出手,掌心轻轻贴上小杨微微发抖的后腰,一股温和又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透进去,像道暖流,引着那快僵死的腰胯找回一点点自然的弧度。小杨紧绷的脸皮松了些,露出点茫然,身上依旧酸痛,但那股快要散架的劲儿却奇异地缓了。
“谢…谢谢师兄。”小杨喘着粗气。
刘远山收回手,脸上没啥表情,眼神倒温和,“桩功没巧,就是熬。熬过去,筋骨开了,劲儿自然就来了。”
就在这近乎凝固的站桩氛围里,东南角猛地炸开一阵狂暴的撞击声!又闷又急,活像重锤一下下砸在破鼓上,凶狠地撕碎了清晨的宁静。
“嘭!嘭!嘭!咔——嚓!”
所有人的眼珠子都被这动静拽了过去。只见角落里那根一人多高、碗口粗的硬木桩人,正被蹂躏。一个穿着紧身黑背心、迷彩工装裤的青年,像头发了疯的豹子,绕着木桩狂打。身形矫健,背心裹着的肌肉块块贲张,每一次出手都像要把全身的力气炸出去。
韦金狮的第九个徒弟,刘威明。跟刘远山的沉稳如山完全两路,刘威明身上像是永远烧着一把浇不灭的火。
此刻,他眼珠子瞪得溜圆,精光四射,嘴里短促有力地吐着气:“哼!哈!”动作快得带出虚影。一记凶狠的“撑锤”砸在木桩“胸口”,拳头撞木头发出闷响,紧跟着是闪电般的“劈山掌”砍在“肩颈”连接处,木屑乱飞!随即拧腰转胯,整个身体像张拉满的硬弓突然撒手,沉甸甸的“贴山靠”狠狠撞在木桩中段,那碗口粗的家伙竟剧烈地摇晃起来,连接处的铁箍吱呀作响。
他的拳脚肘膝,每一次撞上去都带着筋骨齐鸣的脆响——那是明劲后期筋骨熬炼到一定火候的铁证,力透梢节!汗水早把背心浸透,紧贴在鼓胀的肌肉上,蒸腾起白气。他像是忘了自己是谁,眼里只有那根假想敌,每一击都用上十二分力,像是要把心里那股没处撒的躁动、对日复一日死练基础的烦闷,全砸进这不会说话的木头里。
“嘭!”又是一记狠辣的“顶心肘”,肘尖如枪,狠狠捅在木桩“心窝”。伴随着一声清晰的撕裂声,木桩上被反复蹂躏的地方,终于裂开一道刺眼的口子!刘威明这才猛地刹住,胸膛像破风箱一样起伏,大口喘着粗气,汗珠子顺着下巴颏往下砸,在青石板上洇开一小片深色。他盯着那道裂痕,嘴角咧开一个近乎狂热的笑,眼里烧着纯粹的战斗欲。这种拳拳到肉的对抗,这种力量爆发带来的征服感,才是他骨子里渴求的东西。那些慢吞吞的站桩,那些重复千万遍的基础架子?对他就是上刑。
刘远山瞥了一眼开裂的木桩,眉头微不可察地拧了一下,随即移开目光,重新落在自己的学员身上。脸上波澜不起,声音沉静地响起,压过刘威明粗重的喘息:“桩是根,根深叶才茂。劲是水,水到渠才成。心浮气躁,强求快,只会伤了底子,到头一场空。”这话像是对学员说,也像是对角落里那团躁动火焰的无声告诫。
“哼!”刘威明显然听见了,一把扯下脖子上湿透的毛巾,用力抹了把脸,火气十足地顶回来:“根?根埋地里,谁看得见!水?水软趴趴的,能打死人?老四,你那一套慢悠悠的养生活儿,真动起手来顶个屁用!拳脚不狠,站得再稳也是给人当靶子!功夫,就是打出来的!不把人撂倒,谁知道你练过?”
他越说越上火,几步蹿到刘远山带的学员队伍边上,指着几个看他打桩看得走神、姿势歪了的家伙:“瞧瞧!天天抱着个球站桩,站得人都傻了!手脚软得像面条,遇上事能顶个蛋用?功夫就得像我这样,练!往死里练!把力气练炸,把速度练飞,把胆气练出来!金狮八式是祖师爷传下的杀招,不是让你们当花架子摆的!”
刘远山没吭声,只是平静地看着他,那双沉静如古井的眼睛里,看不出半点被点着的火星。他没反驳刘威明的火爆,也没训斥学员分心,只是用眼神示意那几个走样的家伙调好姿势。然而,他垂在身侧的右手,五指却几不可察地收拢了一下,小臂肌肉的线条瞬间绷紧又缓缓松弛,仿佛一股看不见的力量在皮肉底下悄悄流转、压制、归于沉寂。这是他对内劲“柔化”那点刚冒头的感悟在细微处的显露——不是没力气,而是把力气收着、缠着、控着。
这无声的交锋,这路数的激烈碰撞,全落进了前院回廊阴影里两个人的眼中。
回廊柱子旁,倚着两个人。一个微胖,穿着件料子不错的丝光棉POLO衫,肚子不小,手里盘着串油亮的檀木珠子,脸上挂着一层皮笑肉不笑,是二师兄滕子兴。他旁边那位,个头矮些,精壮,穿了身洗得发灰的旧练功服,胳膊抱在胸前,眼神阴沉地在院子里扫来扫去,憋着股邪火似的,是三师兄谢洵,滕子兴的表兄。
“啧啧啧,”滕子兴咂咂嘴,声音不高不低,刚好够谢洵听见,带着股刻意造作的感叹劲儿,“瞧瞧,瞧瞧咱们这俩‘出息’师弟。一个呢,抱着桩子,跟老和尚念经似的,教出来的徒弟软脚虾,出去别说打架,风大点都能刮跑。另一个呢,倒是够猛,可惜啊,脑子全长拳头上了,就知道蛮干,把祖师爷留下的好桩子当柴火劈,崽卖爷田不心疼。”
他顿了顿,斜眼瞟了下谢洵阴沉的脸色,嘴角那点假笑更深了,话里的挑拨味儿也露骨起来:“要我说啊,老四那点‘柔化’的皮毛,整天捧着本破书装神弄鬼,也就糊弄糊弄刚来的棒槌。师父还老夸他‘沉稳有悟性’,悟性?我看是块不开窍的榆木疙瘩!真有本事的,是咱们老九!你看他那股子狠劲儿,那爆发力,那才叫真功夫!金狮八式在他手里才活泛!可惜啊,师父偏心,压箱底的好东西藏着掖着,不肯全传给他,不然老九早飞黄腾达了,还用窝在这破院子里跟木头桩子死磕?哪像有些人,占着茅坑不拉屎,把武馆整得死气沉沉,连学费都快收不上喽!”
谢洵抱着胸的胳膊明显绷紧了,眼神更阴,死盯着院子里被刘威明吼得发懵的几个新学员,又扫过刘远山那沉默却像钉在地上的身影,鼻腔里挤出一声压抑的冷哼,没接茬,但那股子怨气快凝成冰了。
就在这时,一阵略急的脚步声从前院通后堂的月亮门传来。一个高大汉子匆匆走进来,穿着藏蓝的治安署制服。三十五六岁模样,国字脸,浓眉大眼,眉宇间一股正气,可脸上是盖不住的疲惫,眼下的乌青深得像挨了两拳。是大师兄宋孝龙,桂城某区治安署行动队的头儿。他脚下生风,制服笔挺,腰带上鼓鼓囊囊挂着一堆家伙什儿,跟这古旧的武馆味儿有点格格不入。
“大师兄!”刘远山看见他,沉稳地点点头,停了教学。刘威明也收了脸上的戾气,喊了声:“大师兄。”语气还冲,但明显压住了。学员们更是纷纷投来好奇又带点敬畏的目光。
“孝龙师兄早!”学员们七嘴八舌地招呼。
“嗯,早。”宋孝龙勉强挤出点笑应着,嗓子有点哑。他径直走到刘远山和刘威明这边,眼一扫开裂的木桩和刘威明汗湿的背心,又看看那些站桩的学员,眉头拧成了疙瘩,带着股恨铁不成钢的无奈。
“老四,老九,”宋孝龙的声音透着浓得化不开的倦,“说了多少回了,动静小点儿!我刚合眼不到俩钟头,队里一个电话又得回去!这大清早的,你们这儿叮咣五四的,街坊四邻的投诉全堆我这儿了!”
他揉着发胀的太阳穴,目光钉在刘威明身上,语气加重:“老九!尤其说你!这桩子才换上几天?又让你捶裂了!武馆现在啥光景你不清楚?师父撑着这么大摊子容易?你就不能收着点儿劲?练功是让你拆家呢?”
刘威明脖子一梗,满脸不服:“大师兄,练功不使劲叫啥练功?那破木头桩子不就是拿来捶的吗?不捶烂它,咋知道劲儿到没到位?再说街坊投诉?他们懂个锤子!我这是真功夫!总比那些花架子强!”
“你!”宋孝龙被他噎得一口气没上来,疲惫的脸上腾起怒意。
“大师兄,”刘远山适时开口,声音还是四平八稳,像块压舱石,“老九性子急,练功求猛求快,心还是在武道上。桩子的事,回头我找点硬实木料,想法子加固。”他顿了下,看着宋孝龙布满血丝的眼睛,语气带了关切,“大师兄,脸色差得很,又熬大夜了?案子扎手?”
一提工作,宋孝龙脸上那点怒意瞬间被更深的疲惫淹了,他重重叹口气,苦笑着摆摆手:“甭提了,城西那片,流窜作案的,专偷电瓶车电瓶,滑得跟泥鳅似的。连着蹲了三宿,毛都没摸着一根,还让人在眼皮子底下又得手一回。上头催命,下头跳脚,我这夹板气受的……”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师父在里头?我跟他招呼一声,队里又有事,今儿这枪杆子怕是摸不成了。”
“师父在后院练静功。”刘远山回复道。
宋孝龙点点头,又扫了眼那些站桩的学员,眼神复杂,有期待,也有无奈。“好好练,底子打瓷实了……唉,我这……身不由己啊。”他摇摇头,没再多说,转身大步流星穿过前院,走向通往后院的月亮门,那身笔挺的制服背影在这古旧的院子里显得格外匆忙,格格不入。
滕子兴瞅着宋孝龙匆匆消失的背影,嘴角那点假笑又浮了上来,对着旁边的谢洵压低声音:“瞧瞧,咱们大师兄,多威风,多忙!穿上那身皮,就是公家人了!心早八百年就不在这武馆喽!明劲巅峰?呵,我看他那点底子,再扎实也快让酒桌饭局和熬夜掏空了!师父还指望他撑门面?想瞎了心!这振武堂啊,我看悬……”
后面的话他咽了回去,但那幸灾乐祸和暗示武馆要完蛋的味儿,比说出来还刺耳。谢洵的眉头拧成了死疙瘩,抱着胸的胳膊上青筋都暴起来了。
日头爬高了点,驱散了些江雾,金红色的光斜斜地铺进振武堂的前院。刘远山的桩功课总算结束,学员们如蒙大赦,揉着酸麻的腰腿,三三两两活动着散去。刘威明早不耐烦地拎起角落里一个沉甸甸的石锁,自顾自地抡了起来,每一次举起落下都带着沉闷的破风声,汗水在他脚边积了一小洼。
前院暂时静了,只剩下石锁单调的呼啸。刘远山没急着走,他走到回廊下,那儿有张简陋的小方凳,凳子上摞着两本线装书。书页泛黄,边角磨得起了毛,年头不短了。他拿起上面那本,封皮竖排着几个古拙的繁体字——《黃帝內經·素問》(残本)。他坐到方凳上,小心翼翼地翻开书页,动作轻柔得像捧着易碎的宝贝。晨光穿过廊檐,落在他专注的侧脸上,沉静肃穆。
另一本是《道德经》,静静躺在一边。
刘远山的目光在那些艰涩的古字间慢慢移动,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书页边缘。他看的不是药方,是里面关于“气”的说法,阴阳调和、经络运行的玄奥道理。这些字句像一把把钥匙,像捅开他心里那扇朦胧的门——门后是他自身劲力流转的秘密,是那天格挡刘威明狂猛攻击时,体内那股悄然流动的奇异“柔化”感的更深层缘由。站桩是磨筋骨,养力气,而这些玄乎的东西,似乎隐隐指向了掌控和运用这股力量的内在法门。他看得入了神,连刘威明那边石锁砸地的闷响都没听见。
“喂!老四!”刘威明炸雷似的嗓门在安静的院子里爆开。他不知啥时放下了石锁,走到刘远山跟前,高大的影子挡住了光。他皱着眉,一脸不耐地瞪着刘远山手里的古书,又扫了眼旁边的《道德经》,语气里是毫不掩饰的嫌弃和烦躁:“我说你成天抱着这些老古董啃,能啃出个屁来?之乎者也,云山雾罩,顶个啥用!功夫是练出来的!是打出来的!瞅瞅你,桩站得再好,书读得再多,敢跟我上圈子里碰碰吗?信不信我三招就让你趴下?”他挑衅地扬着下巴,眼里烧着好斗的光,显然刚才打桩还没泄干净那股邪火。
刘远山终于从书页间抬起眼。没被刘威明的挑衅点着,只是平静地合上手里的《内经》残本,动作依旧四平八稳。他看着眼前这团仿佛浑身冒火星的师弟,眼神里没轻视,倒有股子洞悉的包容,像看块棱角分明的火石。
“老九,”刘远山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像石头子儿沉进深潭,“根脚不稳,楼要塌。你的拳,快,猛,狠,筋骨齐鸣,力透梢节,明劲后期,确实够劲。”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深了,像能穿透刘威明强健的皮肉,看到更里头:“可你的劲儿,是散的。像烧滚的开水,看着热闹,窜得高,烫了自己,也伤不了真正的硬石头。光知道快狠,不留余地,不留变化,不留后手。碰上个比你快、比你狠的,或者碰上个能把你劲儿卸开、化掉的,你咋办?硬顶?顶得住?顶不住的时候,你这锅开水,就剩一地狼藉。”
刘远山慢慢站起身,跟刘威明面对面。他比刘威明稍矮点,可那份磐石般的沉稳气度,半点不落下风。“道法自然,刚柔相济。刚是骨头,柔是筋脉,是气血。光刚不柔易折,光柔不刚无力。书里讲的,不是空话,是理儿。是让咱们明白,劲儿怎么生,怎么运,怎么收放。你连自己身子里这股‘水’都管不住,让它横冲直撞,还谈什么管外面的事?”
刘威明被这番话噎得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本能地想顶回去,想证明自己,可刘远山那平静的目光和话里的力道,像张无形的网,让他有种使不上劲的憋屈。他梗着脖子,眼神闪烁,最终变成一声暴躁的低吼:“少跟我扯这些没用的!说得天花乱坠,手上见真章!来,老四!就现在!让我看看你那‘柔化’的‘水’,能不能浇灭老子的火!”他猛地拉开架子,双手握拳,一前一后护在身前,标准的八极拳起手“拉弓式”,一股子凌厉的气势“腾”地升起来,直指刘远山!
就在这火星子四溅、眼看要炸开的当口,一个低沉、威严、如同闷雷滚过般的吼声猛地从通往后院的月亮门砸出来,带着股无形的重压,瞬间盖住了整个前院:
“够了!”
这声音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刘威明那股刚升腾起来的气势“噗”地一下灭了。刘远山也收了气息,转头看去。
月亮门下,不知啥时多了个身影。四十五六岁年纪,个头逼近一米九,骨架宽大得吓人,往那儿一站,就像座铁塔,自然成了院子的中心。一身浆洗得干净的靛青中式练功服,袖口裤脚利落地挽着,露出小半截肌肉虬结、如老树根般的小臂和脚踝。国字脸,浓眉如墨染,一双眼睛开阖间精光四射,不怒自威,像能看透人心。下巴上留着短硬的胡茬,更添几分刚硬豪迈。最扎眼的是他那头浓密蜷曲的短发,颜色不是纯黑,带着种奇异的、如同熔炼过的赤铜般的暗金光泽,在晨光下微微闪动,像有火苗在里头窜——这就是他“金狮”名号的来由。韦金狮,振武堂的主人,八极拳一代宗师,内外兼修的顶尖人物。
他的目光像探照灯,扫过对峙的刘远山和刘威明,扫过角落里开裂的木桩,扫过回廊阴影里表情各异的滕子兴和谢洵,最后落在那些噤若寒蝉的学员身上。整个前院瞬间死寂,空气都像冻住了。刘威明的拳头还僵在半空,再不敢动半分,额头上冷汗都冒出来了。刘远山微微垂首,恭敬地叫了声:“师父。”
韦金狮没立刻说话,迈开大步,龙行虎步走到院子中央。脚步异常沉稳,每一步落下,都像和脚下的青石板撞在了一起,发出轻微却带着韵律的震动,那是力量极度内敛、控制入微的表现。他走到那根被刘威明捶裂的木桩前,伸出蒲扇大的手,粗糙的指腹在那道新鲜的裂口上慢慢抚过,动作慢,带着审视。
“劲儿,透进去了。”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像洪钟震得人耳朵嗡嗡响。抬眼看向刘威明,眼神锐得像刀子,“明劲后期,筋骨齐鸣,力透梢节,不错。”这句肯定让刘威明绷紧的脸上松了一下。
可紧接着,韦金狮话锋陡转,语气沉得像山:“可你的心,也跟这木头一样,裂了!浮躁!急功近利!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八极拳的‘刚猛暴烈’是让你打木头撒气的?是让你跟自家兄弟逞凶斗狠的?”他每说一句,那无形的威压就重一分,刘威明脸上那点刚浮起的喜色瞬间没了,只剩苍白和冷汗。
韦金狮不再看刘威明,目光转向刘远山,眼神里的严厉稍缓,却依旧深不见底:“远山,你求柔化,悟静气,研读古卷,路子对。但,”他语气加重,“别掉进空谈里!道在行中,不在纸上!劲力的柔化流转,身体的细微感知,最后都得落到这拳架子上、落到这站桩里、落到这日复一日的打磨上!更得落到跟人搭手、感受劲力变化的实战里去悟!光知道静,就成了死水!死水,养不出真龙!”
他的目光最后扫过全场,带着股洞穿人心的力道,尤其在滕子兴和谢洵藏身的回廊阴影处停了停,那目光让阴影里的两人都不自觉地缩了缩脖子。
“习武之人,心性第一!”韦金狮的声音如同狮吼,在院子里隆隆滚过,“心不正,拳必邪!心思浮躁,根基必摇!心思狭隘,门户必乱!我振武堂传的是堂堂正正的八极拳,是保家卫国、锄强扶弱的武道!不是给你们窝里斗、争强好胜、比谁拳头硬的斗兽场!”
他猛地踏前一步,整个人的气势轰然爆发!没有夸张动作,仅仅一个沉腰坐胯的细微变化,一股厚重如山岳、又磅礴如怒涛的无形气势瞬间以他为中心炸开!离他最近的几个学员只觉得呼吸猛地一窒,像周围的空气都变成了粘稠的泥浆,身体不由自主向后退。刘威明更是感觉被无形的巨浪迎面拍中,胸口发闷,踉跄着退了两步才站稳。刘远山身体也是微微一震,体内那股初悟的柔化劲力应激流转,才勉强顶住了这磅礴的压力,看向师父的眼神满是震撼。
“都给我听真了!”韦金狮声如雷霆,目光如电,扫过每一个弟子,“金狮八式,是根基!是总纲!是我揉合内外家之长,从八极拳母架里提纯出来的精粹!它既是入门砖,也藏着通向无上武道的钥匙!练好它,吃透它!刚柔、动静、开合、虚实…所有的理儿都在里头!练死了,是你们没开窍!练活了,才算是摸着了门边!”
他深吸一口气,那磅礴的气势缓缓收回体内,但眼中的精光依旧慑人:“同门之间,切磋印证,本是常理。可要是因为好勇斗狠、搬弄是非,坏了兄弟情分,乱了武馆规矩……”他顿了一下,目光再次扫过回廊阴影,“那就别怪为师翻脸无情!都散了!该练功练功,该干嘛干嘛!”
说完,韦金狮不再看任何人,转身,迈着依旧沉稳如山、却似乎带上了一丝沉重意味的步子,径直走回了通往后院的月亮门,那高大魁梧的背影很快消失在门洞的暗影里。
前院死寂了十几秒。韦金狮留下的威压还凝在空气里,压得人喘不过气。学员们大气不敢出,面面相觑。刘威明脸色变了几变,最终狠狠剜了刘远山一眼,又带着不甘心瞥了眼那裂开的木桩,猛地转身,抓起地上的毛巾,头也不回地大步扎进前院另一头的器械房,背影憋着股无处发泄的邪火。
刘远山沉默地站在原地,望着师父消失的方向,又低头看了看手里那本《黄帝内经》残本。师父的话像重锤砸在心上。求道,不能离了根本。柔化,也得在刚猛里磨。他慢慢把书放回方凳上,眼神更坚定了。走到院子中央,没再管学员,独自一人缓缓拉开了金狮八式的起手式——拉弓式。动作不快,每一个姿势都力求精准到位,沉肩坠肘,含胸拔背,呼吸变得绵长深远。他不再只追求外表的“静”和“松”,而是尝试在每一个细微的动作转换里,去感受筋骨肌肉的拉伸与收缩,去引导体内那股微弱却真实存在的“气感”随着动作流转、汇聚。这是一种全新的体悟,在师父的点拨下,在生死与刚柔的思辨里发了芽。
滕子兴和谢洵不知啥时溜了。回廊下空空荡荡。
日头越爬越高,把前院照得亮堂堂的。江雾散尽,云漓江水在阳光下闪着粼粼金光,奔流不息。振武堂古旧的院子里,只剩刘远山一人缓慢而专注地打着金狮八式。动作看着简单重复,却像含着种独特的韵律,沉静内敛,与不远处奔流的江水奇异地呼应着。汗水渐渐洇湿了他的练功服,贴在宽阔的脊背上,他浑然不觉,沉浸在对拳理、对劲力、对自身更深处的摸索里。
时间无声淌过。等刘远山终于收势,长长吐出一口带着白雾的浊气,日头已经偏西。他走到回廊下,拿起毛巾擦了把汗,目光无意间扫过供奉祖师牌位的正堂。敞开的雕花木门里,香案上香烟袅袅。在祖师泥塑像前的香炉旁,静静摆着个物件。
那是个青铜剑格,样式古拙得近乎粗犷,布满岁月啃噬留下的斑驳绿锈。剑格中央,嵌着一枚指甲盖大小的玉石。玉石是深邃的靛青色,质地温润,在堂内昏暗的光线下,幽幽地散发着神秘的光。最奇的是这玉石的形状——不是圆珠也不是方牌,被精巧地雕成了一朵含苞待放的樱花,花瓣纹理清晰可见,在这古老的青铜上,透出一股难以言喻的矛盾美感。这就是振武堂世代相传、供在祖师像前,却无人知晓其真正来历与用途的异宝——“剑冠靑樱”。
刘远山的目光在“剑冠靑樱”上停了一会儿。那靛青色的樱状玉石,在昏暗中似乎有微光极快地流转了一下,快得像错觉。刘远山心里微微一悸,一股难以言喻的触动感掠过,很淡,却很清晰。他想起师父偶尔提起此物时的肃穆神情,也想起武馆里流传的、关于它或许是祖师贴身之物的模糊传说。这古物,和祖师像上那模糊不清、却透着无尽威严与杀伐之气的面容,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一段被尘土掩埋的、金戈铁马的岁月。
就在这时,一阵清脆的高跟鞋敲击青石板的声音由远及近,打破了武馆的沉寂,也截断了刘远山的思绪。
一个年轻女子的身影出现在振武堂略显斑驳的门槛外。一身得体的米白色职业套裙,勾勒出窈窕身段,长发微卷披散,脸上化了精致的淡妆,手里拎着个看着不便宜的女士皮包。阳光描出她姣好的侧脸轮廓,是阿妍。
她的目光有些迟疑地投向院子里,带着一丝复杂难辨的情绪。看到独自站在回廊下的刘远山,她微微一愣,随即礼貌地点点头,算是招呼,眼神却飞快地掠过他,像是在找谁。
刘远山也看到了阿妍,平静地点头回应,脸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他知道阿妍不是冲自己来的。
果然,阿妍的目光很快锁定了正从器械房走出来的刘威明。刘威明刚冲完冷水澡,换了件干净的黑T恤,头发湿漉漉地滴着水,脸上的戾气还没散尽,正一边用毛巾胡乱擦着头,一边烦躁地甩着手臂。
看到阿妍,刘威明的脚步猛地顿住。他脸上闪过极其复杂的神色——有惊讶,有一瞬间的亮光,但立刻被更深的烦躁和刻意摆出的冷漠盖过。他定在原地,没往前,也没开口,就用那双还带着火气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门口的阿妍。
空气像凝固了。前一秒还沉浸在拳法沉静里的院落,与器械房带出的躁动,此刻都被这突兀出现的、裹挟着都市精致气息的女子打断。江风穿过庭院,带着水汽和凉意。
阿妍似乎被刘威明那直勾勾的、带着刺的目光看得不自在,微微低下头,避开他的视线,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最终只挤出轻轻一句:“威明…我…我落了点东西在这儿,来取。”声音不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疏离。
刘威明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依旧沉默,只是攥着毛巾的手指因为用力,指节泛了白。他看着阿妍,看着她身上与这古旧武馆格格不入的精致,看着她眼里那抹复杂难言的疏离,一种巨大的、难以言说的失落和憋闷,像潮水般瞬间把他淹了。这滋味,比刚才被老四说教、被师父训斥、甚至比捶不烂一个沙袋还要难受百倍。这武馆的院子,这江风,这汗水,这拳脚,仿佛都在这一刻变得遥远虚幻。他心里那团永不熄灭的、对武道炽热追求的火,像是被浇上了一瓢冰冷的现实,发出刺啦的声响,腾起呛人的白烟,烧得他心口生疼。
他猛地转过身,不再看阿妍,只留下一个僵硬冷漠的背影,声音硬邦邦地砸在青石板上:“自己进去拿!”说完,头也不回地大步冲进通往后院的月亮门,那背影,比刚才更加暴躁,更加孤绝,像头受了伤只想躲回巢穴舔舐的野兽。
阿妍站在原地,看着刘威明决绝离去的背影,眼神黯了黯,轻轻咬了下唇。她没再看刘远山,默默地从刘威明刚才出来的器械房旁边的侧门走了进去,身影消失在门内。
刘远山沉默地看着这一切,看着阿妍消失的侧门,又看向刘威明离去的月亮门方向,最后,他的目光再次投向正堂内香案上那枚在昏暗中幽幽散发着靛青光泽的“剑冠靑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