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的集合点空气粘稠而压抑。一百多张年轻又带着些许茫然与饥色的面孔在宽阔的79号避难所操场上汇聚。阳光惨白,照着灰冷的水泥地和远处冰冷的避难所闸门。
人群前方的高台上,一个身影无声伫立。那是79号避难所的城主,声音如同生锈的铁片在砂纸上反复摩擦,冰冷得不带一丝感情:
“‘下午——’”
仅仅两个字,就让所有窃窃私语瞬间消失,操场上只剩下令人心悸的安静和远处通风系统的低沉嗡鸣。
“‘我们来自四方的兄弟齐聚于此——79号避难所!从今日起,从今天天起我们将在一起训练,一起行动!命悬一线!’”
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狠狠扎进少年们的神经里,宣告着安逸的终结。
接下来的流程如同冰冷的公文宣读:寝室分配(赵泽被塞进了212)、教官介绍、中队划分(二中队)……没有欢迎,没有鼓励,只有“征集”这个赤裸裸的词汇和划分归属的冷漠。这一百多号人,如同牲口般被清点、归类。赵泽环顾四周,心沉了下去。大部分人穿着避难所制式的、磨损却不破旧的衣物,脸上虽然同样茫然,却隐约带着一股区别于“野狗”的、类似“家雀”的熟悉感。那是长期的庇护所生活赋予的特有烙印。像赵泽这样真正来自“墙外”,带着硝烟与尘土气息的,寥寥无几。巨大的割裂感油然而生——这些“邻居”与曾经的同伴魏乾、刘铭,生活在同一个末世,却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世界。
操场上弥漫着一种散漫的、不知所措的气息。两个中队的少年们都像没上紧发条的玩偶,精气神涣散。
“‘向右看~齐!’”
“‘向前~看!’”
“‘稍息!’”
“‘立正!’”
一连串钢铁般的口令骤然炸响!如同惊雷,轰开了这片死水!声音的主人——一个三十岁上下、身高将近一米九的壮汉,像一尊铁塔般立在灼目的阳光下。皮肤是长期暴露在外才有的深古铜色,肌肉贲张,撑得身上的灰色作训服紧绷绷的,鹰隼般的目光扫过,仿佛带着实质性的压力。
赵泽的心脏猛地一跳!不是恐惧,是彻底的无所适从。这些口令对从荒野挣扎出来的他而言,如同天书!“稍息”?“立正”?“向右看”是哪边?他像溺水的人,慌乱地看向身旁一个动作迅捷的避难所少年。
“‘向左看齐?’”
“‘不对是右吧?’”
“‘稍息是烧什么火?’”
队伍瞬间乱成一锅粥,小声的疑问此起彼伏。赵泽笨拙地模仿旁边那人的动作,身体僵硬得像块石头,一不小心,和那人撞了个满怀。
“‘切。’”那少年发出毫不掩饰的鼻音,瞥向赵泽的目光充满了高高在上的轻蔑。这道目光像烧红的烙铁,烫得赵泽脸颊发疼。
“‘稍息——’”教官许言的声音拖长,如同审判的余音。
“‘我叫许言!’教官的声音如同炸雷,盖过了所有杂音,“‘是你们接下来这段日子的教官——也是你们的仇人!看到人数,我很高兴——避难所又多了干活的骡马!’”他脸上的肌肉像岩石般纹丝不动,“‘但看到你们这副模样——一群在末日里饿软了骨头的软脚虾?!我很失望!要还是这德行——趁早滚蛋!别浪费老子的时间!’”
赤裸裸的侮辱和火药味浓烈的宣言瞬间点燃了人群的不满!窃窃私语变成了低声咒骂。然而,在许言那钢浇铁铸的目光逼视下,没人敢大声反驳。接下来又是十多个分钟的混乱调整,在许言的厉声呵斥和身边“优秀”避难所少年的示范下,才勉强站成一个能入眼的队形。
“‘明早九点!’”许言指着地面,斩钉截铁,“‘太阳照到这里!我要看到你们的影子踩在这个点上!晚一秒——’他咧开嘴,露出白牙森森,“‘全队,操场十圈开胃!’”
“‘下午——’”他的目光扫过二中队,“‘我带你们去超算机房,接收符文序列——奉劝你们今晚就刻录进身体里。否则……’”他的笑容带上了一丝残忍的玩味,“‘接下来的日子,你们会知道什么叫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中队里炸开了锅。不满、愤怒和一种被“圈禁羊羔”般的无力感混合在一起。凭什么?就因为他们是新人?许言就是个纯粹的疯子!故意刁难!
下午研究所外的等待,完美印证了他们的预感。明明二中队先到,许言却大手一挥,优哉游哉地让一中队先进去。他们这些二中队的人,像一群傻瓜,在冰冷光滑的走廊里,靠着墙壁硬站了两个多小时!空气里的消毒水味混合着少年们疲惫汗湿的气味,沉默中积蓄着怒火。
当赵泽所在的212宿舍终于被叫号时,已经下午五点。赵泽带着满腹怨气和身体疲劳,踏进了那扇沉重的银色气密门。
领路的是一位穿着研究员白大褂、面容姣好的年轻女子。她没有多余言语,脚步轻快。穿过几道安全闸门,一个宽敞但令人极度不适的空间展现在眼前。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特殊的铁锈味——但赵泽对这味道太熟悉了,那是浓烈的、活性化的血腥与生肉的气味!
场地中央,矗立着一个巨大、不断缓慢搏动的、由无数暗红色生物管道纠缠而成的肉球——这便是超算机的核心。肉球表面一部分区域被半透明的“皮肤”覆盖,露出内里复杂的血管神经和闪烁的微型处理器。一根根粗大的、如同血管般的生物管道,扭曲如巨蟒,深深刺入旁边一只被钢箍牢牢固定、体型庞大却毫无生气的灾兽体内!能清晰地看到一股股蕴含微弱能量的暗红液体,正被强行抽取,通过那些管道输送给中央的肉球!那只灾兽只是无意识地微微抽搐,已是纯粹的“生物电池”。
“这居然是用生物供能”赵泽差点惊呼出声。
此时,其中一根较细的管道从肉球上蜿蜒而下,末端连接着一个仿佛由生物筋膜和某种角质构成的、带着诡异肉感的头盔。
一股寒气顺着赵泽的脊椎猛地窜上!胸口的圆形伤疤似乎也微微灼热了一下。他几乎要控制不住脸上的表情——太像了!这东西运作的模式,那种对生命能量的吸吮方式,与他胸口那个吞噬了赤甲灾牛的神秘核心,何其相似!这所谓的超算机核心,恐怕就是某种高度仿制的五型天灾核心?!
“‘不必紧张。’”那位女研究员似乎注意到了赵泽一瞬的失态,声音依旧平淡无波,“‘那只灾兽已被完全去脑化,并注射了强效抑制药剂,没有威胁。’”她指着缓缓飘到赵泽面前,如同活物般微微张合着“口器”的头盔,“‘坐好。这是符文超算序列传输终端的感应接收器。戴上它,放松精神,接收数据流即可。’”
赵泽依言坐下,那冰冷的、带着滑腻粘液的肉膜头盔缓缓降下,如同捕食的章鱼触手,将他整个头颅包裹。那些附着在皮肤表面的肉膜开始轻微地、有节律地蠕动,触感像冰冷的鼻涕虫在头上爬行!
恶心!恐惧!是赵泽最直接的反应!他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本能地想要跳起来逃跑!这种被异形生命体吞入口腔的感觉,比直面一头凶悍的灾兽更令人毛骨悚然!
“‘放松别抗拒它什么都别想~~~’”女研究员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带着一种奇特的催眠韵律。
赵泽强迫自己深呼吸,努力放松僵硬的肌肉。然而,那股来自血肉头盔的、冰冷滑腻的蠕动感无孔不入,挑战着他的极限。就在他几乎要忍不住再次绷紧身体时——
嗡!
没有预兆!一段被强行编码压缩的、冰冷而清晰的信息洪流,如同无形的钢钎,狠狠凿开了他的意识屏障,粗暴地灌入脑海!这股信息流的入侵方式,带着一种冰冷的精确感和不容置疑的强制性,瞬间让他想起了灾兽核心能量强行涌入体内时的那种感觉!
【序列输入:快速恢复符文】
*元气恢复:提升元气亲和性,加速其自生速率。
*运动恢复:体能消耗后,身体机能加速复原。
叮——!
传输完毕。
整个过程不到三分钟。
“‘传输结束。下一位。’”女研究员的声音没有丝毫波澜,仿佛刚才只是按了一个按钮。那活物般的头盔如潮水般迅速地从赵泽头上剥离,留下头皮一阵冰冷的粘腻感。
拖着疲乏不堪的身体回到宿舍,囫囵吞下配给的食物,已是六点过半。
“‘TMD许疯子!让我们抓紧熟悉符文、适应环境!’”睡在下铺的王一二一脚狠狠踹在铁架床栏杆上,发出刺耳的哐当声,嘴里唾沫横飞,“‘他自己故意让我们站两小时!艹!纯粹有病!’”
宿舍里弥漫着同仇敌忾的低气压。满腔怨怒,却如同一拳打在钢铁墙壁上,除了自己手指骨裂,毫无作用。所有人都知道,在这里,面对那个名为“教官”的暴君,抱怨是无力的,反抗是徒劳的。
次日清晨。
操场上,二中队的少年们比昨日精神了许多,一个个腰板挺得笔直,按照昨天的队列位置站得整整齐齐。第一天没人想触霉头,被罚十圈可不是闹着玩的。每个人都憋着一股劲,只想老老实实开始训练。初升的阳光洒在脸上,带来一丝虚假的温暖期望。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九点。
九点零二分。
九点零五分。
有人绷不住了,下意识地想扭头去寻找那铁塔般的身影。
“‘稍息~~、立正——嗯。’”
“‘向右看~齐!向前~看!稍息!立正!’”
那带着停顿的、熟悉的“嗯”,如同恶魔的低语,在身后响起!
许言!他像鬼魅一样,不知何时已经静静地站在队列正后方!他脸上依旧是那种混合着审视与轻蔑的表情。
“‘我—’他故意拉长了第一个字,嘴角勾起讥讽的笑,“‘一直在你们后面。看来是睡得不错?一个个看着还挺精神?哦,还有人有闲情东张西望?很好!精力过剩,那就陪你们玩玩,醒醒神!’”
这一刻,赵泽的心头仿佛有什么东西“啪”地一声绷断了!不是愤怒,而是一种深沉的荒谬感席卷全身,继而是冰冷的无力与愤怒。大家拼尽全力想做好,避免受罚,结果却是……惩罚正是教官设计的圈套本身!这种蓄意的、毫无道理的刁难,以及施虐后还要冠冕堂皇地说“为你们好”的虚伪,比单纯的殴打更让人屈辱!
“‘向右——转!’”
“‘跑步——走!’”
一声令下,二中队所有人如同上紧发条的机器,开始在许言那如影随形的目光下,沿着巨大空旷的操场开始了一圈又一圈的奔跑。
一个上午。
一整天。
整整一个月。
许言就像一个不知疲劳的监工,又像一个掌握了绝对权力的暴君。他似乎笃定了这些少年在被迫植入“快速恢复符文序列”后,成了拥有“自愈能力”的牲口。他不再考虑“承受极限”,只有永无止境的要求:队列要更整齐,转身要更快,口号要更响亮,而跑步——速度要一次比一次快!距离要一次比一次长!
疲惫、疼痛、酸楚……这些感觉如同跗骨之蛆,日夜缠绕着每一个人。为了跟上这令人绝望的节奏,为了能拖着残破的身体熬过第二天更残酷的打磨,几乎所有人在结束一天筋疲力竭的操练后,唯一的念头就是立刻钻回床上,拼命运转气旋,温养身体,榨取那一丝带有恢复属性的元气修补自己。训练场就是地狱,宿舍便是仅有的喘息之地——尽管喘息的时间短得可怜。
并非没有人尝试挑战。有人试图质疑这种毫无章法的折磨式训练是否“科学合理”。然而,很快他们就彻底理解了“讲道理”在这个地方是多么天真。许言的回应简单粗暴——沙包般大小的铁拳带着破风声,或者冰冷的金属甩棍划过空气的厉啸,总会精准而猛烈地教导提问者什么叫作“礼貌”和“闭嘴”。
一个月的地狱磨砺,悄然带来了变化。
当赵泽在某次全力奔跑中内视自身,竟愕然地发现:气旋旋转得比以前快了近倍,如同一个小小的风暴,凝聚储藏的元气总量竟翻了足足两倍有余!身体的变化更为直观——原本因饥饿和缺乏系统训练而显得单薄的身形,如今覆上了一层清晰流畅的肌肉轮廓,脚步变得轻快,呼吸变得更加绵长而有力,一股以往绝不可能拥有的耐力在体内悄然滋生。直到最后一个星期,当二中队的少年们在许言的呵斥声中迈开步伐,以平均四分钟一公里的配速,持续奔跑整整七八个小时而不至于崩溃瘫倒时,他们才在痛苦与麻木之外,真切地感受到这一个月炼狱带给他们的、那如同蜕皮换骨般的力量和韧性。
疼痛的勋章,终究化作了铁血的躯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