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宋亦菲的记忆中，自从亲生父母双亡后，她和姐姐从未吵过架，真遇到有矛盾或分歧的事情，要么她撒娇卖乖，要么姐姐主动退让，也就过去了。
那一次，是宋亦菲多年来看过姐姐最生气的一次。
那是画展被烧后的第三天，宋亦菲正在县城网吧的包间内玩游戏，她已经通宵了一个晚上，此时正昏昏欲睡，大脑还想玩，但手眼已经跟不上了。一个戴着帽子，蒙着面纱，穿着灰色外衣的人来到座位前，一把将她拽了起来。
她以为是来找茬的，正欲理论，待看清对方的打扮后，知道是姐姐。
姐姐将她拽到了后巷角落里，将面纱往下拉了拉，露出了半截鼻梁。
“姐，已经搞定了？”宋亦菲打了个哈欠，语气轻松，脑子里全是游戏画面。
“你还好意思问。”姐姐压抑着音量，但语气中的怒意展露无遗，“我让你谨慎再谨慎，你却惹出这么大的乱子，你差点被开除，知道吗？！”
“我是被同学忽悠的，我以后好好注意，绝不再犯就是了。”宋亦菲挽住姐姐的胳膊，晃了晃，“姐，对不起，你就原谅我这一次嘛。”
“这不是原不原谅的问题。”姐姐甩开她的胳膊，“出了这种事，你就应该自己承担责任，无非就是写认错书、通报批评、道歉之类的，你将我叫过去，我也只能做这些，我考试厉害，但道歉认错可没你会！”
宋亦菲这才意识到姐姐是真生气了，赶紧端正态度，将一个漾到口腔里的哈欠吞了回去。她知道这事自己做得确实有点不对，过去几年，除了考试之外，她从未麻烦过姐姐，两人虽然联系频繁，但并未牵扯进彼此的私生活。
“姐，真对不起，我知错了，当时我脑子完全乱了，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感觉自己无法应对，很可能会被开除。我都没想过你其实也不擅长处理这种事，我只是本能地觉得你样样都比我厉害，我承认我有些依赖你，我以后不这样了。”宋亦菲低下头，声音哽咽，眼眶发红。
姐姐叹了一口气，别开头去，显得有生气又无奈。
宋亦菲察觉到姐姐的情绪缓和了，但还是低垂着头，等候数落。
“那你至少应该提前告诉我一声啊，不要等我到了学校，才发现是这种事，我还以为是临时考试。”姐姐眉头紧皱，“你这样做，会增加暴露风险的。”
“我知道了，姐，我以后不会再这样了，你说的每一句话，我都记在心里的。初中那会，你让我谨慎一些，我一节课都没旷过，连小团体都解散了。”她再次挽住姐姐的胳膊，“别生气了嘛，妹妹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她看见姐姐眼睛里的怒意消散了许多，但眉头依然紧皱。
“姐，你还没吃早饭吧，这附近有一家很好吃的海味馄饨。”她适时地转移话题，“我带你去吃，咱们吃饱喝足了，你再好好教训我。”
说吧，不待姐姐回应，拉起姐姐的手，朝巷子外走去。
“停下。”刚走几步，姐姐便站定，“早饭我已经吃过了，你赶紧回学校吧，我们以后尽量少见面，一起吃饭这种事，更是绝对不行，你脑子能不能清醒点。”
姐姐摘下面纱和帽子，宋亦菲赶紧接过去，穿戴好。
“我把这两天在学校里发生的事都记在本子上了，你仔细看看，尤其要注意细节，不然容易出纰漏。”姐姐将一个本子递给宋亦菲，“还有，昨天晚上，我和你养父母一起吃了一顿饭，吃饭的细节也在本子上，一定要看。”
“你为啥要和他们一起吃饭？”宋亦菲面露惊讶，顺手翻开了记事本。
“你以为我想啊，是学校通知了他们，他们去学校赔钱道歉了。事情结束后，他们直接将我带到了校外，我根本来不及通知你。”
“除了吃饭，没干别的吧？”宋亦菲发现在吃饭那一页里，只记录了吃饭时间、地点、菜品，她低声自语，“竟然是华仑饭店，连我都没去过。”
“没别的，就是保证好好学习，别再惹祸。”姐姐语速很快，仿似有些急。
“好吧。”她里莫名地有些不舒服，觉得姐姐不该和她的养父母一起吃饭，但在那种情况下，确实也无法避免。她合上记事本，从兜里摸出钱包，取出一张崭新的五十元钞票，递给姐姐，本想说给姐姐买礼物，但时间来不及了，让姐姐自己去买之类的话，却忽然不想说了，“姐，给你的。”
“我不要，以后这种事你自己解决，我只考试。”姐姐摆手拒绝。
“姐，这次你帮了大忙，就拿着嘛。”宋亦菲将钱塞进姐姐手里，姐姐反应很大，张开双手，后退了两步，钞票直接掉落在了地上。
姐姐看了眼钞票，又看了眼宋亦菲，转身走了。
宋亦菲捡起钞票，看见姐姐已经走到了巷口，她轻笑一声，将钞票放在鼻尖闻了闻，塞回钱包内，低语一声：“这都多少年了，还不好意思呢。”
宋亦菲返回学校时，事情基本已经平息，该道的歉道完了，该赔的钱赔完了，该写的认错书也写完了。她被记了一次大过，校方念在她积极承认错误，而且学习成绩一直不错，在班主任的求情下，才给了她一次机会。
那之后的一段时间，她老老实实上课，虽然脑子里神游物外，但表面装的很像，初中的最后一年她就是这么度过的，可如今她活力更旺盛，吸引她的东西更多，很难再像初中那样长时间地保持安静。每周至少一次，她会溜出去通宵上网，她还结交了新男友，两人时常在小树林里卿卿我我。
春去秋来，2015年秋天，宋亦菲上高二了。高一期末时，她已经在文理分班中选择了理科，因为姐姐学的就是理科。待到高二，考试更频繁了，隔三差五就有，但因为姐姐上高三了，时间很紧，所以小考试她都是自己应付，东抄一点西抄一点，只要成绩别太离谱就行，正式考试时才去找姐姐。
十月初，第一次全科模拟考到来，宋亦菲前往县城，替换了姐姐。由于姐姐反复叮嘱，所以她没去网吧，而是在学校内帮姐姐上课。考试时间是一天，在这一天里，她会佯装身体不舒服，尽量减少说话，减少活动。过去几年，都是这么过来的。姐姐在学校内原本朋友就少，为了方便替考，减少被发现的概率，又刻意减少了同学间的互动，平时都是独来独往，几乎没朋友。
过去两年，宋亦菲在姐姐的高中班级内一共待过十八天，除了偶尔几次姐姐的同桌和姐姐说过话，问过几道题之外，没人主动找姐姐交流。
然而，这一次，竟然有人主动找姐姐说话了。
那时是上午十一点五分，临近午间休息的最后一节课，是一节体育课，大部分学生都提前去操场了，宋亦菲以肚子疼为由请假，正趴在桌子上昏昏欲睡，轻敲桌面的声音将她吵醒。她抬起头，看见一个戴着眼镜，长相秀气的男生站在桌前。男生朝她羞涩一笑，将一个造型可爱的小盒子放在了她的书桌上。
“这是？”她压着嗓子，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像是感冒了。
男生弯下腰，将裤腿撸起，膝盖上贴着两个粉红色的创可贴，宋亦菲一眼就认出来，这是姐姐随身携带的防水创可贴，从小学五年级开始姐姐就有这个习惯了，有一次宋亦菲手臂受伤，姐姐就是给她贴的这种创和贴。
“昨天谢谢你，今天好多了，这是还你的。”男生指了指盒子，面色微微发红。
教室内还有几个学生请假了，此时正探头望来，宋亦菲担心引起怀疑，赶紧将盒子收起，放进书桌内。然而，男生并没走，犹站在桌前。
“还有事吗？”宋亦菲问，面色冷了下去。
“其实，我是想……”男生吞吞吐吐。
宋亦菲看见纸盒的造型，又看见男生的表情后，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毫无疑问，这个男生喜欢姐姐，趁着还东西的机会和姐姐说话，也许纸盒内还有表白信之类的。宋亦菲收到过太多这种东西了，早已见怪不怪。
“我肚子不舒服，有事明天再说。”宋亦菲脸朝下地趴在了桌上，片刻的静默后，她听见了男生犹犹豫豫离开的脚步声。
宋亦菲以为事情就这样结束了，谁知午餐时，她正坐在餐厅角落里独自吃饭，那个男生走了过来，指了指她旁边的空位，问可以坐吗？
她本想拒绝，但担心引起怀疑，而且她也快吃完了，便点了点头。
男生坐下后，用温柔的声音说：“今天晚上，还想一起散步吗？”
一口饭堵在了咽喉处，她张着嘴巴，愣了一会，才用力吞下去。
一起散步？晚上？和这个男生？姐姐这是谈恋爱了吗？
一系列问题在脑海中快速掠过，宋亦菲这才认真打量男生的脸，发现男生虽然戴着眼镜，但五官还算周正，鼻梁很挺拔，在清秀之外有种特殊的英气，皮肤白皙，个头也不错，校服干干净净，穿着一双新款的白色耐克运动鞋。
一股异样的情绪从心底油然而生，还没等她回过味来，男生便开口了。
“你今天怎么有点不对劲，是不是昨晚冻着了？”男生的语气中满是关怀。
“我吃饱了，你慢慢吃。”宋亦菲端起盘子，快步离开。
回到宿舍后，她躺在床上，心里一直不是滋味，思来想去许久，她离开宿舍，回到教室，拿出了那个纸盒，将其打开后，发现里面有一小盒与姐姐同款的创可贴，一张明信片，一只千纸鹤，还有一块运动手表，小小的纸盒内，竟然装了四样东西，每一样都意有所指，看起来心意满满。
然后，她又找到了男生的书桌，桌面干净整洁，文具用品一应俱全，样式都很新，而且男生的成绩也不错，一直是全班前五名，和姐姐不上不下。
诸多迹象表明，这个男生家里比较有钱，那双新款运动鞋如果不是假的，至少五百以上，那块运动手表是知名名牌，也得两百以上。
姐姐竟然在和如此优秀的男生谈恋爱，而且该男生看起来还很喜欢姐姐。
这时的她明白心中那股不舒服的滋味是什么了，是嫉妒，她摇摇头，觉得自己不该嫉妒姐姐，毕竟她和姐姐一体同心，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她将这股情绪压了下去，返回书桌，准备睡一觉调整下心态，却一直静不下来，有另外一股情绪侵扰着她的神经，让她不容忽视，她琢磨了许久，明白是危机感。
如果那个男生家里很有钱的话，她的零花钱对姐姐是不是就没那么有吸引力了？由此她不禁思考，姐姐帮她考试，究竟是为钱多一些，还是为她的前程多一些？她宁愿相信是后者。但如果没钱了，姐姐还会如此心甘情愿吗？
当然了，时至今日，她俩之间的替考关系早已不能用金钱来衡量，即便没钱，在关键时刻，姐姐肯定还是会帮忙，但能帮到什么时候呢？
不安的感觉愈发强烈。
往日没想过这个问题也就罢了，而今一旦开始想，就停不下来。
该怎么做才能确保姐姐能一直帮她考试，考上大学，拿到大学毕业，或考上研究生呢？那就得让姐姐对她产生除了情感之外的其他需求才行。
思来想去，还得是钱。
如果姐姐答应了这个男生的表白，两人在一起了之后，男生肯定会各种送礼，那她的礼物就显得没那么珍贵了，也许两人还会一起上大学，到时候双方零花钱共享，她的零花钱也无足轻重了。
这样一想，她不由恐慌了起来。
直到上课铃声响起，同学们陆续进入教室后，她才赶紧将纸盒装好。老师的话她一个字都没听进去，脑子里一直在思考该怎么办才能确保一切如常。
第二节课下课时，她做了一个决定，先将纸盒扔进了食堂附近的大垃圾桶，确保不会被找出来，然后将那个男生叫到了操场。她站在逆光的角度，这样男生就看不清她的神情，即使她和姐姐有细微差别，也不会被发现。
“我今天叫你来，就是想和你说清楚，现在的我只想好好学习，考上大学，其余的什么都不想，希望你不要影响我，明白吗？”她率先开口，声音冷漠。
“我们可以做普通朋友啊，你不是说过，喜欢和我待在一起的感觉吗？”
看起来规矩传统的姐姐竟能说出这种肉麻的话，宋亦菲不由惊讶。
“而且我们在一起，也可以共同进步。我可以给你补语文，你可以给我补数学，咱俩得成绩只会越来越好，如果退步，我立刻离你远远的，我保证。”男生踏前一步，脸色红彤彤的，能看出是鼓起了巨大的勇气。
“不是，不是！”宋亦菲有些不耐烦了，明白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这种事她有经验，有些男生越是模糊反馈，越是纠缠不放，必须要让其快速死心，她抬起手，指着对方，“也许是我一直以来对你的态度让你产生了某种幻想，现在，我明确告诉你，我一点都不喜欢你，你又丑又瘦，胆小怕事，根本就配不上我。在我看来，你就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我这么说，够清楚了吗？”
男生先是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然后脸色逐渐发青，最后面露痛苦神色，在她说完最后一句话后，男生小步后退，然后转身跑走了。
宋亦菲隐约听到了男生转身时的哭声，她知道自己伤害了一个男生纯真的求爱之心，但没办法，她必须将危机扼杀在萌芽里，为了自己，也为了姐姐。
她撩起额前的发丝，温暖的夕阳照在脸上，一抹笑意浮上嘴角。
当晚，她便回到了市里，姐姐则返回了县城，两人并未碰面。
那之后的一周都风平浪静，就在她以为不会出问题了的时候，在一个阴雨绵绵的下午，姐姐突然来到学校，当着她同学的面，叫住了她。此前姐姐也来找过几次，都是悄悄将她叫走，这次虽然戴了帽子和口罩，但还是有风险。
两人来到了操场看台上，她一直跟在姐姐身后，光从姐姐的走路姿势，就能感觉到姐姐的愤怒，难道是那个男生的事被发现了？似乎也只有那件事了。
“宋亦菲，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姐姐突然转身，语气怒不可遏。
“姐，你在说什么啊？”她佯装不解。
“你为什么要说他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我——”她本想解释，但意识到没用了，姐姐显然和那个男生对峙过了，她苦笑一声，说道，“姐，我是为你好啊，你真要恋爱了，肯定影响学习，我这么做是在帮你保持专注力，而且，那个男生有点虚伪自大，根本配不上你。”
“你放屁！”姐姐跨前一步，直接摘下了口罩，显然有些失去理智了。
“姐，你想想，你已经高三了，还有半年多高考了，考上大学后，什么样的男生没有，长得帅的，身材好的，家里有钱的，还不是任你挑选。现在最关键的是要保持专注，挖掘潜力，争取能考上更好的大学。”宋亦菲觉得自己这番话说的很有道理，连她自己都信了，“姐，我真是在为你着想啊。”
“你胡说八道！”姐姐指着宋亦菲，嘴唇嗫嚅了两下，却没能说出后续的话。
“姐，我知道男女之间是怎么回事，我前后交过五个男朋友，可以负责任地说，男生真的一点用都没有，就是来浪费我们时间，分散我们精力的，而且万一被学校发现了，也很麻烦。”宋亦菲踏步上前，握住姐姐的手，“姐，我知道你现在很伤心，觉得我破坏了你的感情，如果你想发泄，就打我吧，骂我吧。”
说着话，宋亦菲举起姐姐的手，啪地一声甩在了自己脸上。
她感觉姐姐的手臂上没有传来抗拒的力量，便又甩了一下。
就这样，啪啪啪，她用姐姐的手，连着打了自己五耳光。
姐姐终于将手抽了回去，而她的脸已经发红发烫。
长这么大，似乎还没人抽过自己巴掌呢。
这算是自己抽自己，还是姐姐抽自己呢？
哎，无所谓了，只要姐姐能够回心转意。
现在回想，当时她真没必要那么做的，还是一时冲动了啊。
“姐，就当是我错了，你别生气了，要不我给你介绍一个好的……”
“什么叫就当你错了，你就是错了！”
“对，我确实错了，大错特错。”
宋亦菲拉住姐姐的手腕，却被姐姐一把甩开，力气很大，差点将她掀翻，她能看出来，姐姐这次是真生气了，比上次画展被烧时更气。
姐姐转身面对着空旷的操场，抽了两下鼻子，然后重新戴上了口罩。
宋亦菲下意识地摸钱包，准备给姐姐一百块钱，想想又觉得时机不合适，她决定等下次考完一起给，再卖个养母的首饰，给姐姐一个大惊喜。
两人陷入了沉默，宋亦菲正思考着该说点什么时，姐姐转身走了。
看着姐姐离去的背影，她张开口，想继续道歉，却欲言又止。
她知道她伤了姐姐的心，但确实也让姐姐更加专注于学习上了。
恋爱这种东西，只有经历了才会知道，对女孩子绝对是负面影响。
等考上大学后，姐姐就能理解她的良苦用心了，她在心里这样告诉自己。
一阵旋风吹来，凉飕飕的，她裹紧校服，朝着与姐姐相反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