钝剑新声04
那张油腻的缴费单,被陈光攥得死紧,纸的边缘都起了毛,沾着油污的“已付清”三个字,像针一样扎眼。他站在修车铺门口,夕阳把影子拉得很长,周围人来车往的喧嚣仿佛都隔着一层毛玻璃,嗡嗡作响,却听不真切。老周看他失魂落魄的样子,嘟囔了一句“怪人”,又蹲回去摆弄他的零件了。
陈光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推着那辆焕然一新的小电驴回到“老城根”的。钥匙插进锁孔,转动,推开那扇薄铁门。房间依旧狭小、简陋,但窗台上那几枝绿萝的叶子在暮色里似乎舒展了一些。他的目光第一时间投向床头柜。
没有新的药盒,没有保温桶,没有橘子。
只有那张写着“我家沙发暖和”的纸条,还静静地躺在那里。
一股巨大的失落感毫无预兆地袭来,比昨夜在桥洞下烧得昏沉时更甚。他以为……他以为这次也会有痕迹留下。他走过去,拿起纸条,手指在那歪歪扭扭的字迹上轻轻摩挲。桥洞的冰冷,身体的滚烫,修车单上的“已付清”……那个看不见的“沙发客”,像一阵风,拂过他狼狈不堪的生活,留下一点暖意,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默默地把纸条收进抽屉里那个印着褪色饼干图案的铁皮盒子,和那几张叠得整整齐齐的零钱放在一起。盒子很轻,但里面装着的东西,分量却越来越重。
疲惫像湿透的棉被裹上来。他草草吃了碗泡面,连澡都没洗,就倒在床上。身体的酸痛和精神的困顿瞬间将他拖入黑暗。这一觉睡得极沉,连梦都没有。
……
刺耳的手机铃声像一把生锈的锯子,粗暴地锯开了沉沉的睡眠。陈光猛地惊醒,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破膛而出。窗外天光大亮,阳光透过没拉严的窗帘缝隙,在地板上投下一道刺眼的白光。
他摸索着抓起枕边的手机,屏幕上是陌生号码。喉咙干得冒烟,他清了清嗓子,才划开接听键,声音沙哑:“喂?”
“喂?是陈光吗?快递公司的陈光?”电话那头是个陌生的年轻男声,语速很快,带着一种公事公办的急切。
“是我。”陈光的心提了起来。是公司?难道车的事……
“哦,陈光你好!我是‘爱宠之家’宠物店的,就你们公司斜对面那条街的!”对方的声音松快了些,“是这样,我们老板在网上订了批进口的宠物粮,挺急的,刚送到你们公司分拣点了!那边说今天件太多,派送可能排到下午甚至明天了!但我们店里快断粮了,几只住院的猫狗等不起!你看……能不能麻烦你,现在顺路跑一趟分拣点,帮我们取一下,直接送过来?我们愿意付跑腿费!五十块!你看行不行?”
跑腿费?五十块?
陈光混沌的脑子瞬间清醒了大半。五十块!这几乎相当于他小半天的派件收入!而且,分拣点离他现在的位置不远,送过去更是顺路!雪中送炭!
“行!没问题!”他立刻答应,声音都精神了些,“我现在就过去!地址是‘爱宠之家’对吧?我知道!”
“对对对!太感谢了!你到了分拣点报我的名字,小张!货单号我发你手机上!到了店里直接找我!”
挂了电话,陈光几乎是从床上弹起来的。身体的酸痛还在,但被这突如其来的“好活”驱散了大半。他飞快地洗漱,套上那件洗得发白的工装外套,抓起钥匙冲出门。路过楼下时,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墙根,空荡荡的,只有几片落叶。
分拣点里人头攒动,传送带嗡嗡作响,包裹堆积如山。陈光挤进去,报上小张的名字和货单号。一个穿着同样蓝色工装的同事在堆积如山的包裹里翻找了好一会儿,才拖出两个硕大的、印着外文商标的纸箱,沉甸甸的。
“嚯,够沉的!你这顺风车拉得值啊!”同事打趣道,帮他把箱子抬上小电驴的后座,用弹力绳捆紧。
陈光笑了笑,没说话。五十块的跑腿费,确实值。他跨上车,拧动电门,小电驴轻快地驶出分拣点,朝着“爱宠之家”的方向开去。
宠物店的门脸不大,但干净明亮,透过玻璃门能看到里面一排排的笼子和货架。门口的风铃叮当作响。一个穿着印有猫咪图案围裙的年轻小伙子立刻迎了出来,正是电话里的小张。
“哎呀陈光!太感谢了!这么快!”小张一脸感激,连忙帮他卸下箱子,“快断粮了,真是急死人了!”他招呼另一个店员把猫粮搬进去,自己则从围裙口袋里掏出钱包,麻利地抽出五张崭新的十元纸币,塞到陈光手里。
“拿着拿着!说好的!辛苦你了!”
崭新的纸币还带着油墨的味道,厚实的感觉透过指尖传来。五十块!陈光捏着钱,心里踏实了不少。至少,今天的饭钱和电费有着落了。
“不客气,应该的。”陈光把纸币小心地折好,放进内侧口袋,准备离开。
“哎,等等!”小张叫住他,脸上带着点不好意思的笑,搓了搓手,“还有个事儿……想麻烦你一下,不知道你方不方便?”
陈光停下脚步:“你说。”
“是这样,”小张指了指店里面,“我们老板娘的闺女,就林老师的女儿囡囡,昨天比赛拿了奖,可高兴了!回来就吵着要学钢琴。林老师你也知道,教音乐嘛,家里有琴。但囡囡这孩子吧,有点三分钟热度,以前也闹着学过几天画画,没坚持下来。林老师怕她又半途而废,花大价钱请老师不值当……就想找个懂点基础、有耐心的人,先陪她练练手,培养点兴趣,看看她是不是真能坚持。工资……可能不高,按次算,一次课一两个小时,给……三十块吧。你看……”
林老师?林晚?囡囡?
陈光脑子里立刻浮现出昨天在槐树下,那个穿着米色连衣裙、气质温婉的女人,和那个梳着羊角辫、害羞地道谢的小女孩。还有那张娟秀的、写着“给囡囡的练习曲”的乐谱。
“我?”陈光愣住了,下意识地摇头,“我不行。我……我就小时候在孤儿院摸过两下电子琴,早忘光了。钢琴……我连谱子都认不全。”他说的是实话。孤儿院那台破旧的电子琴,是他童年为数不多带点色彩的记忆碎片,但也仅限于乱按几个键,听个响。
“嗐!不用多专业!”小张连忙摆手,“就是陪练!陪着囡囡坐坐,看着她别乱按,提醒她坐姿啊手型啊这些最基础的,林老师会告诉你该注意什么。主要是让她有个伴儿,觉得练琴不是那么枯燥。林老师说看你人挺实在,昨天帮那么大忙,囡囡也记得你。她觉得你……有耐心。”小张最后几个字说得很诚恳。
三十块一次课……陪一个刚得奖、对钢琴充满新鲜感的小女孩。
陈光的心动了一下。钱不多,但稳定,而且……似乎不那么难?他脑海里闪过张婆婆痛苦的脸,闪过老周油腻的缴费单,闪过铁皮盒子里那点可怜的积蓄和这崭新的五十块。
“我……真的不太懂。”他犹豫着,还是有点不自信。
“没事!林老师说了,只要你愿意试试,她可以教你最基本的东西!就是认认谱,知道哪个键是哪个音,怎么数拍子!很简单的!”小张极力游说,“囡囡现在劲儿头足着呢,就缺个能陪着她、让她不害怕的人!试试嘛?就当帮个忙?”
陈光看着小张热切的眼神,又想想林晚温和的笑容和囡囡怯生生的小脸。拒绝的话在嘴边转了几圈,最终变成了一个有些迟疑的点头。
“那……我试试吧。不过,教不好……”
“太好了!”小张高兴地一拍手,“教不好也没事!林老师说了,主要是陪着!我这就跟林老师说去!她下午应该就有空!你留个电话给我?”
陈光留下了自己的手机号。走出宠物店,口袋里装着那五十块跑腿费和一份突如其来的“陪练”工作邀约,心情复杂得像打翻了五味瓶。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却驱不散心底那份沉甸甸的、关于那扇破门和未知赔偿的阴霾。
下午三点多,手机响了。是林晚打来的。她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依旧温和悦耳,带着一丝歉意:“陈光吗?我是林晚。不好意思,小张是不是给你添麻烦了?他那人热心,但有时候有点冒失。”
“没有,林老师。”陈光连忙说,“是我自己……怕教不好囡囡。”
“千万别这么说。”林晚的声音带着笑意,“是我冒昧了。囡囡昨天回来一直念叨你,说你是帮她妈妈捡回‘魔法乐谱’的叔叔。小孩子嘛,刚得奖,热情高涨,非要立刻学。我想着,与其让她自己瞎弹,或者我硬着头皮教(我自己弹还行,教小孩子真没经验),不如找个她喜欢、又有点耐心的人陪着,先培养兴趣。要求真的不高,就是陪她坐在琴凳上,提醒她手放平,背挺直,看着谱子上的小蝌蚪别弹错行就行。我可以先教你认最基础的谱子,很快的。你看……今晚七点,方便来我家一趟吗?就当是……面试?或者你先看看环境,觉得不行也没关系。”
林晚的语气很真诚,带着商量的口吻,没有半点施压。陈光听着,心里那点不安和抗拒渐渐消散了一些。想到那三十块一次的收入,想到或许能帮上一点忙,他最终还是应了下来:“好,林老师,我七点过去。”
挂了电话,陈光看着窗外灰扑扑的楼房。今晚,他要去一个音乐老师的家,扮演一个钢琴陪练。这和他每天风里来雨里去、搬着沉重包裹爬楼梯的生活,像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时间在等待中变得粘稠。他心神不宁地整理着房间,把那张写着“沙发暖和”的纸条拿出来看了又看,最终还是小心地放了回去。六点半,他换了件相对干净、没有明显污渍的旧T恤,对着卫生间的镜子,用湿毛巾用力擦了把脸,试图擦掉眉眼间的疲惫和风霜。镜子里的男人,三十岁,眼神里有种与年龄不符的沉寂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茫然。
他按照林晚给的地址,骑着那辆刚修好的小电驴,驶离了破旧的“老城根”,拐进了几条相对整洁安静的街道。最终停在了一个环境明显好得多的小区门口——“馨雅苑”。绿树成荫,楼间距宽敞,单元门是带门禁的玻璃门。
他有些局促地按响了林晚家的门铃。
门很快开了。暖黄色的灯光倾泻出来,带着淡淡的、好闻的花香和一丝若有若无的钢琴木漆的味道。林晚站在门口,穿着舒适的家居服,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陈光,快请进。”
陈光踏进去,脚下是柔软的地毯。客厅宽敞明亮,布置得简洁雅致,一架乌黑发亮的立式钢琴靠墙摆放着,像一件沉默的艺术品,瞬间抓住了他的目光。钢琴旁边的小书架上,整整齐齐码放着厚厚的琴谱。囡囡穿着粉色的小裙子,正趴在钢琴旁边的小桌子上画画,听到动静抬起头,看到陈光,大眼睛立刻亮了起来,丢下画笔就跑了过来,有些害羞地躲在妈妈身后,探出小脑袋,小声叫了句:“叔叔好。”
“囡囡,要有礼貌。”林晚笑着拍拍女儿的头,然后对陈光说,“地方不大,随便坐。先喝点水?”她转身去倒水。
陈光有些僵硬地站在客厅中央,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放。这干净、明亮、充满艺术气息的环境,和他那个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的水泥地小屋,形成了过于强烈的反差。他感觉自己像一颗误入天鹅绒盒子的粗糙石子,格格不入。目光不由自主地又瞟向那架钢琴,光滑的漆面反射着顶灯的光晕,琴键黑白分明,像一排整齐的牙齿,沉默地等待着。
林晚把一杯温水递给他,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紧张。“别紧张,真的就是陪陪囡囡。”她温声说,走到钢琴边,拿起一本封面画着卡通小动物的基础入门琴谱,翻开第一页,“你看,这是高音谱号,像个小鸟。这是五线谱,这上面的小蝌蚪就是音符,住在不同的线上和间里,代表不同的音高……”
她指着谱子上的符号,语速放得很慢,声音清晰而耐心。陈光努力集中精神去听、去看。那些在暴雨中被他在意过的五线谱和音符,此刻在温暖的灯光下,显得更加陌生而神秘。小鸟?蝌蚪?他努力在记忆里搜寻孤儿院那台破电子琴上模糊的标记,试图和林晚指点的东西对应起来。
囡囡也好奇地凑了过来,小手指着谱子上的一个音符:“妈妈,这个小蝌蚪是‘哆’吗?”
“对,囡囡真棒!”林晚笑着鼓励女儿,然后看向陈光,“这个位置,就是中央C,‘哆’。你看,它在高音谱表的下加一线上。对应的琴键……”她走到钢琴前,掀开琴盖,手指轻轻按下中央一个白色的琴键。
“叮——”
一个清脆、悦耳、带着奇妙共鸣的音符瞬间在温暖的客厅里响起,如同清泉滴落玉石,干净得没有一丝杂质。
陈光的心,被这突如其来的、近在咫尺的琴音,轻轻地、毫无防备地撞了一下。那声音和他记忆里孤儿院电子琴干瘪刺耳的声响完全不同。它是活的,有温度的,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穿透力,瞬间抚平了他进门以来的所有局促和不安。
他下意识地向前走了一步,目光紧紧追随着林晚放在琴键上的手指。那琴键光滑,象牙白的色泽温润。
“要不要试试?”林晚看着他有些失神的样子,微笑着邀请,眼神温和而鼓励,“就按一下这个键,感受一下。”
陈光喉结滚动了一下。他看着那排黑白分明的琴键,又看了看林晚鼓励的眼神,再看了看囡囡充满好奇的大眼睛。一种极其陌生的冲动,压倒了所有的犹豫和自卑。
他慢慢地,有些僵硬地伸出手。指尖因为长期搬货而显得有些粗糙。他屏住呼吸,学着林晚刚才的样子,小心翼翼地将指尖,轻轻按在了那个被称为“中央C”的白色琴键上。
“叮——”
同样的音符再次响起。清越,纯净,带着微微的震颤,从他指尖下的琴槌,通过琴弦,传递到共鸣箱,再弥漫到整个房间,也顺着他的指尖,一路震颤,传入他的手臂,他的胸腔,最终抵达那个沉寂了太久太久的心底。
那声音,像一道微光,劈开了他灰暗生活里厚重的尘埃。
他触电般收回手指,指尖还残留着琴键微凉的触感和那奇妙的振动感。他抬起头,撞上林晚含着笑意的目光,和囡囡拍着小手的兴奋模样。
“叔叔按得好听!”囡囡奶声奶气地说。
陈光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他看着自己刚刚触碰过琴键的手指,又看向那架沉默而优雅的乐器。心底那潭沉寂的死水,被这一个小小的音符,搅动起了一圈细微的涟漪。一种极其微弱、却无比清晰的渴望,像一颗被深埋的种子,在贫瘠的土壤里,第一次感受到了破土的悸动。
这个夜晚,在这个飘荡着琴音和花香的客厅里,三十岁的陈光,第一次真切地触摸到了“音乐”的边缘。那感觉,和他帮张婆婆撬开门后的疲惫不同,和他收到“已付清”修车单时的震惊茫然不同,甚至和那张写着“沙发暖和”的纸条带来的温暖也不同。
它是一种……新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