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圭暗想:“看来这具骸骨生前曾是个道人,该是临终前让人把自己嵌在墙垣里的。只是不知这位先辈究竟姓甚名谁?”这般思量着,他情不自禁伸手去取木盒。唐赛儿蓦然喝道:“且慢!”朱圭惑道:“何事?”唐赛儿道:“当心有机关。”她自幼栖居海外,看惯了勾心斗角,重返中原后又目睹各门派间明争暗斗,深谙世道诡谲,因而示警。只是话音甫落,心下忽觉诧异,暗想:“我为何要提醒他?”朱圭唇角微翘,道:“若设有机括,咱俩早便遭殃了。”他亦是自幼历尽无数阴谋算计,然此刻境况他笃定绝无任何机关。
这木盒拿在手中分量甚轻,朱圭轻轻摇了摇,内里似乎未装任何沉物,便徐徐启开盒盖。其中果然没有半点机括装置,盒内唯盛着一轴皮质卷册。朱圭取出皮卷,将火折子递予唐赛儿供其照明,展卷细观,但见满布密匝字迹,段章间勾勒人形图谱,其上标注穴道名称,竟是一册武学秘笈。
朱圭定睛细看,只见皮卷上记载的文字起首写道:“见此文者,天命所归与吾有缘,当为吾之徒儿,承继吾之衣钵于后世。金狗侵我中土,残杀我神州子民,疆土崩裂,天地晦暗,世道颠覆,江河北岸血染江河。吾立志诛金狗拯社稷,怎奈身染奇毒,自知大限将至,故将平生所学誊录于此。吾之徒儿修成绝学,当匡扶苍生,辅佐朝廷剿灭金狗,光复我大宋疆土!若有违逆,吾在天之魂化为怨灵萦汝永世,咒诅汝不得善终!”
唐赛儿在一旁瞧着,说道:“这位前辈竟是前宋时的高人。”朱圭颔首道:“不错。看文字记述,这位前辈心系天下,实乃一位侠义之人。”唐赛儿道:“文字上写‘江河北岸血染山河’,莫非是靖康之变后?”朱圭道:“该是如此。徽钦二帝昏庸怯懦,致使金虏盘踞北疆,康王赵构南渡立朝,宋室方得偏安一隅勉力维持。由文字推之,这位前辈当是靖康之变后的人物。”唐赛儿道:“观其形貌似是修道之人,莫不是武当先贤?”朱圭白了唐赛儿一眼,道:“宋末武当开山祖师张真人尚是少林俗家弟子,且看这文字记述当属南宋初年,怎会是武当先贤?”唐赛儿道:“若非武当高人,究竟是何方前辈?据我所知,道门当属武当首屈一指,宋时既无武当派,又何来修道之人?”她自幼栖居海外,自然对中土风物不甚熟稔。
朱圭阐述道:“道家文化源远流长,最早可追溯至春秋时期的老子。道家创立教派当属东汉末年的张道陵,世人尊称其为‘张天师’。自此之后,道家衍生众多派系。诸如江西龙虎山、青城派等。李唐时期帝王之姓为李,那老子俗家也姓李,故而道家被奉为国教,兴盛一时。赵宋年间最具盛名的,当属全真教一脉。彼时全真教中最负盛名者当推王重阳真人,其人不论文武造诣皆堪称泰斗。门下七位高徒,每位皆是才俊之士,世称‘北七真’。七人中有位丘处机道长,道号长春子,更是左右了时局的风云人物。”
唐赛儿未曾知晓这些过往,此时初闻不禁心驰神往,脑海中自然而然映现出几位仙风道骨的方外逸士形貌,暗想:“难怪师父昔年竭力劝我重返中原,神州文明当真源远流长!”随即问道:“如此说来这位高人当属全真门下?”朱圭摆首道:“恐非如此。”随后将目光投向下方文字。
只见文字中写道:“吾俗家姓张,道号开阳子,乃系东汉末年张角之后裔。先祖张角得高人指点,修得神功,欲拯救黎民,怎奈天命不眷,最终败亡,留下绝学传予后人。吾研习祖上绝学数十载,终有所成,加之自行参悟,独成一派,命名为《混元真经》。”
朱圭讶然道:“这位前辈竟是东汉末年黄巾军魁首张角的后裔!”唐赛儿虽自幼居于海外,却也知晓三国时期的零星旧闻。一听眼前这具骸骨竟是张角后裔,同样骇然不已,道:“当真匪夷所思!”朱圭道:“遍览史书,未闻张角竟有子嗣存世。”唐赛儿道:“史书也无法将当年之事悉数详尽记载。”朱圭颔首称是,继续阅览下文。
又观半晌,朱圭面上神色越发骇然。须臾,朱圭长舒一口气,言道:“这位前辈的武学堪称世间罕有,可谓玄奥绝伦。其间诸多练气修行的法诀竟与当今武学路数大相径庭,甚而多处背道而驰。若依照这部《混元真经》修习,只怕会真气倒灌、经脉俱断而亡。”他喟然长叹,心想手握旷世秘笈,却无法修习,实乃平生憾事。
想到这里,朱圭径自将皮卷放回盒内。唐赛儿问道:“你不想学吗?”朱圭道:“这上头的武学我们修习不了。除非是经脉尽毁之人,否则任谁修习这门功夫必定经络爆裂而亡。”唐赛儿道:“可先辈心血总不能永远埋没在这破庙里吧?”见朱圭踌躇,唐赛儿眸子一转,暗想:“你若不练,我练有何不可?说什么经络爆裂,定是这位前辈恐他人偷学,故而夸大其词。”便道:“不如暂且带走,日后若遇有缘人,将皮卷托付,也算替前辈觅得传人,料想前辈泉下有知定然欣慰。”朱圭思忖片刻,道:“也罢。”便将皮卷纳入怀中,继而跪地向骸骨叩首道:“前辈,大宋气数已尽,蒙古人入主中原,历经百年也已覆灭。如今乃大明江山,我朝太祖驱除胡虏、光复华夏,复我汉人衣冠、收复燕云故土,中原重归汉家执掌。前辈在天英灵,可以瞑目了。”言毕恭谨三拜方起。
他话音刚落,那具骸骨蓦地垂下头颅,转瞬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化作飞灰,随风一拂飘散无踪,恰似真灵在天得慰,终归轮回去了。
二人将四周整理一番,正要休息,忽闻外头传来一阵仓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二人立时警惕,急纵身跃上房梁,藏匿身形。但见从庙门跨入两人,俱是中年汉子。这二人一高一矮、一胖一瘦,不是左奇与胡大虎还能是谁?
那胡大虎肩头扛着钢刃,脸上满是汗珠,喘气道:“他娘的,原以为能混口饭吃,没想到竟是个废弃多年的旧庙,真是晦气!”左奇道:“能有个地方歇息就算走运,还奢望什么?”两人四下环顾一番,左奇道:“我来点火,你去附近瞧瞧能否猎到野味。”胡大虎一挑眉头,道:“为啥要俺去?”左奇道:“你的刀能削肉剥皮,不是你去还能是我?”胡大虎一听左奇竟然把自己说成个屠户,当即火冒三丈,道:“他娘的,俺非赏你个耳光不可!”说罢扬手挥了过去。左奇侧身避开,咧嘴笑道:“你碰不着。”胡大虎愈发生气,道:“有种别躲!”左奇道:“呆站着挨揍,我又不是蠢货!”胡大虎气得顿足,奈何他的确不及左奇灵便,辩也辩不过,只能干生气。左奇道:“我承认本事不及你,你去狩猎必有斩获,我若去了咱俩准得挨饿。”听了这话,胡大虎的面色稍缓,冷哼道:“算你知趣!”旋即打猎去了。
左奇从四周收集来干草,从怀中摸出火折子将其引燃,又将篝火拨弄几下,火苗顷刻间腾腾窜起,焰光立时将整座残破的庙宇映亮。朱圭和唐赛儿生怕被左奇察觉,又往暗处缩了缩,声音压得更低。左奇静坐原处守候,足足候了个把时辰,仍未见胡大虎返回,不禁坐立难安,叱道:“这呆子,为何耽搁这许久?”起身来回转圈,似乎已失了耐性。良久仍不见胡大虎踪影,左奇全然失了分寸,顿足嚷道:“这夯货,莫非寻不着归路了!”
便在这时,外面有人嚷道:“赶快过来搭把手!”正是胡大虎回来了。只见他肩头驮着只野猪,膘肥体壮,估摸着足有百斤重。左奇见状,疾步上前搀扶着,道:“怎的耽搁这许久?”胡大虎道:“少啰嗦,方圆几十里连根兔毛都寻不见!”左奇听罢,追问道:“这畜生怎生猎得的?”胡大虎道:“走运撞见这倒霉的畜生。”
两人把野猪扔在地上,胡大虎提起钢刀,刷刷几刀将野猪斩成数块,将内脏全数抛在屋外,又找来粗树枝把肉块串起,架在火堆上炙烤。不多时,肉汁渗落,香味扑鼻,真叫人食指大动。
胡大虎性格甚是急躁,未等猪肉完全烤熟,已然按捺不住饥肠辘辘,也不顾烘烤后灼热烫手,抓着红白相间半熟不熟的肉便啃食起来。那左奇倒是沉得住气,始终等猪肉全部烤透,方始慢条斯理进食。胡大虎吞下大块肉犹不解馋,复攫取一块炙烧,未待肉熟又大快朵颐。整头肥猪,没多久两人便消灭半数。
房梁上,唐赛儿早已饥肠辘辘,见两人吃得酣畅,哪里还按捺得住,腹中传来“咕噜噜”的肠鸣声响。下方左奇与胡大虎闻声警觉,胡大虎暴喝:“何方宵小?”左奇早已探手镖囊,指间夹住一支银针,扬手射往唐赛儿藏身之处。“嗤”的破空声里,银针贯入梁木,唐赛儿失声惊呼,足底打滑,登时自梁上坠下。未及触地,她凌空拧腰回旋,双足着地时踉跄立定。
两人定睛一看,见唐赛儿女子之身,容貌姣好,顿时一怔。胡大虎回过神来,放声大笑,嚷道:“原来是个小娇娘!”当即丢下手中钢刀,搓了搓手、揉了揉肚皮,理了理发梢,让自己显得体面些,道:“姑娘怎会躲在上头?莫慌,俺不是坏人。瞧姑娘模样准是饿久了,不如一同用些吃食。”左奇眯起眼将唐赛儿仔细端详,见她方才身手,分明武艺不凡,心中暗想:“这女子怎会独自躲在破庙里?”他与胡大虎不同,心思较之更为细致。但见唐赛儿姿容出众,心口也跟着突突直跳,暗想:“这姑娘若能跟了我,当真是美事一桩!”
唐赛儿暗想:“这两人身份不明,暂时不可贸然行动。”又想到朱圭仍隐匿在上方,凭朱圭武艺配合自己,定然不会吃亏,便佯装柔弱姿态,别过脸庞,勉强逼出泪水,啜泣着说道:“我还当是仇人寻来,今日要命丧此处了!”言罢哭得珠泪涟涟,教人瞧着着实心生怜惜。房梁间,朱圭窥见此景,思量道:“这唐赛儿啼泣自如,较之戏台伶人更胜三分,实难辨其真假面目,往后须得倍加提防才是。”
胡大虎见了,心中一软,霎时豪气干云,冷嗤一声,拍着胸膛道:“谁敢伤及姑娘,俺胡大虎定然宰了他!”言毕招呼唐赛儿落座,又讨好地拈起猪肉架火烧烤,道:“这野猪肉很是鲜嫩,俺替姑娘烤透再食。”左奇瞥见,暗想:“竟教这夯货献了殷勤!”胸中顿生嫉意,寒声道:“姑娘仙姿玉貌,进食自有章法,岂能捧着肉块生啃?”当即抽出两支银针,拗去两端锐锋,奉与唐赛儿道:“姑娘可用此物权充竹箸。”唐赛儿双颊飞霞,螓首低垂道:“谢过二位公子。”她特以“公子”相称,惹得二人闻之骨软筋酥,心猿意马难以自持。
左奇凑近了些,自诩自己容貌远胜胡大虎,道:“敢问姑娘芳名。”胡大虎见状,登时火冒三丈,道:“男女授受不亲,你挨得这般近作甚?”左奇眉梢微扬,道:“我自与姑娘叙话,与你何干?”胡大虎愈发气恼,暗想:“俺这把年纪仍未娶妻,眼下这般机缘,岂能让你得逞?”当即站起,道:“这位姑娘冰清玉洁,与俺投契,与你何干?”左奇冷嗤一声,道:“姑娘如花似玉,你生得丑陋不堪,怎就与你投契?”两人互不相让,霎时间各自眼底竟暗生杀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