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昌三年秋,定国公府。
雨水顺着琉璃瓦当滴落,在青石板上凿出深浅不一的凹坑。裴少卿站在廊下,望着被雨幕模糊的府门——那里新换了块金丝楠木匾额,“敕造定国公府”六个字是先帝御笔,据说用了二两金粉调漆。
“老爷,账房等着对账呢。”管家撑着油纸伞过来,伞面上绘着精致的西湖十景。
裴少卿“嗯”了一声,目光却落在西墙角。几个粗使丫鬟正围着个瘦小身影推搡,那孩子怀里死死抱着个包袱,露出半截霉变的馍馍。
“怎么回事?”
“回老爷,是厨娘的儿子偷厨房的白面。”管家不以为意,“按规矩该打二十板子...”
那孩子突然抬头,脏兮兮的小脸上有双清亮的眼睛。裴少卿心头一颤——太像了,像那个在相府刺杀中为他挡箭的小兵。
“放了。”他转身走向账房,“以后厨余吃食,允许下人取用。”
账房里炭盆烧得太旺,熏得人头晕。林氏正带着娘家侄儿林福清点账册,见裴少卿进来,忙让出主位:“老爷,上个月各庄子共收租米四千三百石,比往年少了二成。”
“河间府不是遭了旱?”裴少卿皱眉。他记得自己批过减免赋税的奏折。
林福赶紧奉上另一本账册:“姑父明鉴,咱们府上开支大啊。二表弟的翰林院打点,三表妹的嫁妆,还有太后六十圣寿的贺礼...”他翻到某页,指着一笔千两的支出,“光是这尊白玉观音就...”
裴少卿突然拍案而起,账册哗啦散落一地。五年前他入主兵部时,曾发誓绝不行贿受贿。如今倒好,儿子买官,女儿嫁妆,哪样不是民脂民膏?
“老爷息怒。”林氏使眼色让侄儿退下,亲自捡起账册,“您当咱们愿意花这冤枉钱?”她翻开最后一页,“周阁老家上月嫁女,嫁妆值十万两!咱们若太寒酸...”
窗外炸响个闷雷,震得窗棂嗡嗡作响。裴少卿想起昨日朝会上,周敏提议增征“剿饷”时那副道貌岸然的嘴脸。而他自己,居然在决议上签了字。
“河间府的租子...”他嗓子发干,“再减一成。”
林氏欲言又止,最终叹了口气:“听老爷的。只是世忠的婚事...”
“用我的俸禄。”裴少卿下意识摸向腰间——那里曾经挂着个装金瓜子的布囊,如今换成了和田玉镂雕的印章盒。
半月后,书房。
秋阳透过蝉翼纱窗,在青砖地上投下模糊的光斑。裴少卿正在批阅兵部公文,突然听见前院一阵骚动。紧接着,裴世忠跌跌撞撞冲进来,麒麟补服上沾着泥渍。
“父亲!河间府佃农造反了!”
笔尖在奏折上洇出个黑点。裴少卿缓缓抬头:“说清楚。”
“咱们家庄子...佃农抗租...”裴世忠喘着粗气,“庄头按账房定的数收,那些刁民竟聚众闹事...”他咽了口唾沫,“打死了庄头,还烧了账册...”
裴少卿手中的狼毫“啪”地折断。墨汁溅在袖口,像一滩血迹。他明明下令减租,庄头竟敢阳奉阴违?但更让他心惊的是长子口中的“刁民”二字——五年前起义时,他们不也是被官府称作“刁民”?
“庄头按什么数收的?”
裴世忠眼神闪烁:“这个...今年大旱,账房说各庄子需按额上缴...”
“混账!”裴少卿掀翻案几,砚台砸在地上碎成几瓣,“我不是说过灾年减租?!”
“可母亲说...”裴世忠缩了缩脖子,“说府里开支大,各庄子都不能短了进项...”
裴少卿突然觉得呼吸困难。他想起河间知府昨日的密报——今夏大旱,赤地千里,有老农跪在干裂的田埂上吞观音土充饥。而他的夫人,竟还在计较府中用度!
“父亲,知府派人来问该如何处置...”
窗外飘来阵阵桂花香,甜得发腻。裴少卿走到多宝阁前,拿起那个蒙尘的布囊——金瓜子早已用尽,如今只剩几粒干瘪的黍米。当年那个卖唱女,不知是否熬过了乱世?
“父亲?”
裴少卿闭了闭眼。案头摆着河间府请求减免赋税的奏折,他今晨刚批了“准奏”。现在想来多么可笑——自己田庄都在盘剥百姓,有何脸面批别人的折子?
“告诉知府...”他声音突然苍老了十岁,“严惩首恶,以儆效尤。”
裴世忠领命而去后,裴少卿从暗格取出本账册。这是赵德祥当年“孝敬”的秘册,记录着周敏一党的罪证。他翻到某页,指尖抚过一行字:“承平十七年冬,扣雁门关军粮三千石,折银两万四千两...”
账册边缘有块褐斑,像是干涸的血迹。
当夜,祠堂。
裴少卿跪在陈定边的灵位前,香炉里三炷清香已燃过半。供桌上摆着那封发黄的信——“昭明吾徒...若事不可为,当留有用之身...”
“恩师...”他喉头滚动,却不知从何说起。说自己为保全家族,默许了盘剥百姓?说自己为儿子前程,行贿翰林院学士?还是说今日那道“严惩首恶”的手令,与当年刘焕镇压流民的手段如出一辙?
祠堂门吱呀轻响。林氏提着灯笼进来,暖光映出她眼角的细纹。
“老爷,世忠从河间府回来了。”她放下食盒,“乱民首领已枭首示众,参与闹事的十七人流放琼州。”
食盒里是冰糖燕窝,炖得晶莹剔透。裴少卿突然想起河间灾民吃的观音土,胃里一阵翻涌。
“咱们在河间的庄子...”林氏舀了勺燕窝,“以后让林福去管吧。那孩子心善,定会按实情收租。”
裴少卿盯着供桌上那盏长明灯。火苗跳动间,他仿佛看见刑部大牢里那支烧红的烙铁,看见相府地砖上流淌的血,看见雁门关冻死的士兵手中生锈的刀...
“随你安排。”他最终说道。
林氏满意地笑了,从袖中取出封信:“周阁老送来帖子,邀您重阳节赴宴。”她意味深长地补充,“听说要商议两家结亲的事...”
裴少卿没有接帖。他转向恩师灵位,突然发现牌位底部有处蜡油融化了,露出“裴昭明”三个刻字。那是他成为裴少卿那夜,亲手刻下的墓志铭。
窗外秋风乍起,卷落一地黄叶。更远处,定国公府的扩建工程正连夜赶工,太湖石在火把映照下如蹲伏的怪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