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如墨,自天际缓缓晕染开来,将青石镇巍峨的城墙一寸寸吞噬。那城墙通体由青冈岩砌成,历经百年风雨侵蚀,表面布满细密的裂纹,却依然倔强地矗立在天地之间。夕阳的余晖为城墙镀上一层血色,远远望去,宛如一头沉睡的巨兽正缓缓睁开猩红的眼睛。
王鑫站在队伍中,不自觉地缩了缩脖子。初春的晚风带着刺骨的寒意,穿透他单薄的粗布衣衫。他仰头望着城楼上飘扬的旗帜,那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仿佛在嘲笑他这个乡下来的穷小子。这座城楼比他家乡三层沟最高的老槐树还要高出三倍不止,此刻在暮色的笼罩下,更显威严神秘。
“别东张西望的。“身旁的堂兄王东压低声音提醒,“城里规矩多,小心冲撞了贵人。“王东比王鑫大五岁,已经在周记染坊做了三年帮工,黝黑的脸上刻满了与年龄不符的沧桑。
进城的队伍宛如一条蜿蜒的长龙,一眼望不到头。挑担的货郎担子上挂满了铃铛和小物件,随着脚步发出清脆的声响;推独轮车的农夫额头沁满汗珠,粗壮的手臂上青筋暴起;几个穿着绸缎长衫的商贾骑着高头大马,腰间玉佩叮当作响,正旁若无人地高声谈笑。队伍最前方,守城兵丁正粗暴地翻检着行人的包袱。
“腰牌!“一个满脸麻子的兵丁突然出现在王鑫面前,粗粝的声音吓得他一哆嗦。王鑫赶忙从贴身的衣袋里掏出一块泛黄的木牌,上面烫着“周记染坊“四个歪歪扭扭的字。兵丁斜着眼睛打量这个瘦弱的少年,目光在他打着补丁的裤脚和磨破的草鞋上停留片刻,嗤笑道:“这细胳膊细腿的,能扛得动布匹?周老爷这是要改行开善堂了?“
王鑫涨红了脸,正要开口辩解,肚子却突然不争气地咕噜叫了起来。从清早走到日暮,他仅仅啃了半块掺着麸皮的饼子,此刻饥饿感如潮水般涌来,让他眼前一阵阵发黑。兵丁见状哈哈大笑,露出一口参差不齐的黄牙:“得,放你们进去吧,省得饿死在城门口晦气。“
穿过幽深的城门洞,青石镇的繁华景象如画卷般在王鑫眼前展开。暮色中,街道两侧的灯笼次第亮起,红彤彤的光晕将青石板路映照得如同梦境。酒肆茶楼的旗幡在晚风中轻轻摇曳,伙计们站在门口高声吆喝;卖糖人的小贩敲着铜锣,甜腻的麦芽糖香气混着刚出笼的肉包子味道,在空气中交织成令人垂涎的网。
“一个肉包子要五文钱,顶咱半天工钱。“王东拽着王鑫的袖子快步走过香气四溢的包子铺,声音里带着几分无奈,“等发了月钱,哥带你尝尝鲜。“王鑫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却看见包子铺门口蹲着个衣衫褴褛的小乞丐,正眼巴巴地望着蒸笼,干裂的嘴唇微微颤抖。这一幕让他想起家中的小妹,心头不由一酸。
拐过三条街巷,喧闹声渐渐远去。周记染坊坐落在城西一条僻静的小巷尽头,是座三进的大院子,门口挂着靛蓝色的布幌子,在晚风中无力地飘荡。刚迈进门槛,浓烈的染料气味就扑面而来,像是千万只小手同时掐住了王鑫的喉咙,呛得他弯下腰剧烈咳嗽,眼泪鼻涕糊了一脸。
“新来的?“一个佝偻着背的老头从染缸后转出来,手上还滴着蓝色的汁液。他脸上皱纹纵横交错,左眼浑浊发白,右眼却亮得吓人,目光如刀子般在王鑫身上来回刮着。王东连忙上前作揖,恭敬道:“赵管事,这是我堂弟王鑫,来补阿福的缺。他虽看着瘦,力气可不小,在家能扛百斤谷子呢。“
赵管事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随手扔过来一块粗布:“染坊规矩——天亮开工,天黑收工,打翻染料扣半月工钱,偷懒耍滑直接赶出去。“他顿了顿,独眼中闪过一丝阴冷,“西厢通铺还有位置,现在去把后院那二十匹布晾了。明早我要是看见有一匹没晾好...“话未说完,手中的藤条已经抽在旁边的木柱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王鑫抱着粗布来到后院时,月亮已经爬上了房檐。院子里晾晒的布匹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光泽,红的像血,蓝的像深海,黑的如同无底深渊。他战战兢兢地开始搬运布匹,每一匹都重得超出想象,粗糙的布料磨得他手掌火辣辣地疼。等踉踉跄跄扛完最后一匹,他的双手已经布满血痕,双腿抖得像筛糠。
通铺里横七竖八躺着七八个帮工,此起彼伏的鼾声中夹杂着痛苦的呻吟。王鑫蹑手蹑脚找了个空位,刚躺下,肚子又发出一连串抗议的声响。
“给。“旁边伸过来一只黑乎乎的手,掌心托着半块窝头。借着窗缝漏进的月光,王鑫看见是个满脸染渍的少年,左眼有些斜视,但眼神却出奇地温和。
“我叫阿吉,来三年了。“少年凑过来小声道,声音里带着浓重的鼻音,“你运气好,今天东家老太太做寿,剩的窝头管事没瞧见。“见王鑫犹豫,他咧嘴一笑,露出两颗虎牙,“吃吧,我刚来时也这样,饿得半夜睡不着觉。“
王鑫感激地接过窝头,狼吞虎咽地吃起来。粗糙的玉米面刮得嗓子生疼,但此刻在他嘴里,却觉得比过年时的白面馍馍还要香甜。阿吉在一旁轻声讲述染坊的规矩:赵管事最恨人偷懒,但心肠不坏;厨房的张妈喜欢勤快孩子,偶尔会多给半勺粥;东家周老爷每月十五会来查账,那天一定要格外小心...
梆子敲过三更时,王鑫被尿憋醒。摸黑去茅房的路上,四周一片寂静,只有偶尔的虫鸣声。月光如水,将染坊的院落照得如同白昼。忽然,他听见墙根有窸窣声。一只花斑野猫叼着老鼠窜过,绿莹莹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烁着诡异的光芒。王鑫正要转身离开,却瞥见墙角有什么东西在月光下泛着微光。
他好奇地拨开杂草,发现是个拇指大小的玉坠。玉质粗糙,表面布满细小的裂纹,雕刻的云纹已经模糊不清,但奇怪的是摸上去微微发烫。王鑫刚把它揣进怀里,远处突然传来一声清越的鸟鸣——那声音如此熟悉,像极了他半月前在溪边救过的那只青羽小鸟。当时小鸟右翅受伤,他花了整整两天时间用草药为它包扎,小鸟临飞走前还绕着他转了三圈。
回到通铺,王鑫借着月光仔细端详玉坠。粗糙的表面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流动,像是一缕缕青色的烟雾。他鬼使神差地将玉坠贴在额头上,顿时感到一阵清凉从眉心扩散到全身,疲惫和疼痛竟减轻了大半。带着满心疑惑,他将玉坠贴身收好,很快沉入梦乡。
第二天天还没亮,染坊就已经忙活开了。王鑫被分到漂洗组,和另外三个少年负责把染好的布匹在清水里反复涤荡。初春的井水冰凉刺骨,仿佛无数细小的针在扎着他的手。不到一个时辰,他的手指就肿得像胡萝卜,关节处裂开一道道血口子。
“用这个。“阿吉趁着赵管事不注意,偷偷塞给他一坨猪油,“抹手上能防皴裂。我娘教的方子,加了些草药。“阿吉说起母亲时,斜视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温柔,但很快又黯淡下去,“去年发大水,她...算了,不提这个。“
王鑫笨拙地涂抹着猪油,突然感到胸前的玉坠一阵发烫。他趁人不备将玉坠系在脖子上,奇怪的是,那股暖流似乎顺着血管流到了指尖,冻疮的疼痛顿时减轻了不少。更神奇的是,原本需要三人合力才能拧干的厚重布料,他竟然能独自应付了。
晌午吃饭时,染坊突然骚动起来。东家周老爷陪着一个穿灰袍的中年人走进作坊。那中年人约莫四十岁上下,面容平凡,但腰间悬着的白玉佩却莹润生辉,走起路来衣袂无风自动,周身散发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息,让人不敢直视。
“是仙师!“阿吉激动得声音都变了调,手中的木碗差点打翻,“去年他来选人,隔壁铁匠铺的小子被带走了!听说现在在什么山...瑶山!对,瑶山上修仙呢!“王鑫好奇地张望,正对上那仙师的目光。刹那间,他怀里的玉坠突然变得滚烫,烫得他胸口一阵刺痛,脸上不自觉地露出痛苦的神色。
灰袍人眉头一皱,径直走到王鑫面前:“伸手。“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王鑫颤抖着伸出红肿的手,只见仙师指尖凝出一缕青光,在他掌心轻轻一点。那青光像有生命的小蛇般钻入皮肤,王鑫只觉得一股暖流顺着手臂往上蹿,经过胸口时与玉坠的热流汇合,最后在眉心处炸开一片清凉。刹那间,他仿佛置身于云端,眼前浮现出无数闪烁的光点,耳边响起清越的鸣叫声。
“五灵根,火属性偏强。“仙师收回手,对周老爷说道,声音里带着几分意外,“这孩子我带走了,按老规矩,给你十块灵石。“周老爷闻言笑得见牙不见眼,脸上的皱纹挤成一朵菊花,连连作揖道:“孟仙师慧眼如炬!这小子能入仙门,是他八辈子修来的福气!“
赵管事连忙捧来王鑫的活契,当着众人面一把火烧了。火苗窜起一人多高,瞬间吞噬了那张束缚王鑫的契约。王鑫呆呆地看着这一幕,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真的要成为传说中的仙人了?那个在田间地头干活时,大人们常常提起的、能呼风唤雨的仙人?
阿吉突然冲过来,哭着往他怀里塞了个布包:“我攒的饴糖...你成仙了别忘了我...“布包里是几块已经融化的糖块,黏糊糊地粘在一起。王鑫鼻子一酸,想起昨夜阿吉省下的那半块窝头。堂兄王东也追出来,把一双崭新的布鞋塞给他:“跟大伯说...是你自己运气好...“王东的眼神复杂极了,既有欣慰,又有一丝难以掩饰的羡慕。
半个时辰后,王鑫穿着染坊给的一身干净衣裳,忐忑地站在镇外山坡上。灰袍人——函云宗外门执事孟长青告诉他,要带他去瑶山脚下的接引处测试灵根纯度。
“仙师...“王鑫鼓起勇气问,声音细如蚊呐,“我能给家里捎个信吗?我娘会担心...“想起母亲佝偻的背影和妹妹期盼的眼神,他的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
孟长青难得地露出一丝笑意:“若你通过测试正式入门,自有外门弟子去接引家属。“他袖袍一挥,祭出一柄三尺青锋,剑身寒光凛凛,剑柄处镶嵌着一颗湛蓝的宝石,“站稳了。“
长剑腾空而起时,王鑫差点摔下去。他死死抓住孟长青的衣角,看着青石镇在脚下越变越小,熟悉的街道、染坊渐渐变成棋盘上的方格。风吹起他单薄的衣衫,胸前的玉坠突然发出微光,形成一个透明的罩子护住他。孟长青诧异地回头看了一眼,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飞过两座山头,王鑫突然看见一抹青色身影追着剑光飞来。是那只小鸟!它右翅的伤已经完全好了,青翠的羽毛在阳光下泛着金属般的光泽,尾羽比之前长了一倍有余。小鸟欢快地鸣叫着,绕着王鑫飞了三圈,最后落在他肩膀上,亲昵地蹭了蹭他的脸颊。
“青鸾?“孟长青惊讶道,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这小东西竟认你为主?“见王鑫茫然,他解释道,“这是低阶灵禽,通常只亲近木灵根修士。奇怪...“孟长青盯着王鑫和青鸾,眉头紧锁,似乎在思考什么难解之谜。
王鑫轻轻抚摸小鸟的羽毛,想起母亲常说“善有善报“。恍惚间,他仿佛看见自家茅屋上升起的炊烟,看见妹妹蹲在溪边洗野菜,小脸上沾着水珠;看见父亲弯着腰在梯田里插秧,汗水顺着黝黑的脊背滚落。此刻他们都不知道,老王家祖坟上的青烟,正化作真正的仙缘,将改变这个贫苦农家的命运。
傍晚时分,飞剑降落在瑶山北麓的接引院。白墙青瓦的院落前,已经站着十几个和王鑫年纪相仿的少年。有个穿杏黄衫子的女孩正在哭闹:“我要回家!你们这是拐带良家子!“女孩约莫十二三岁,圆圆的脸蛋上挂满泪痕,手中紧紧攥着一个绣花荷包。
孟长青摇摇头,对王鑫说:“去净室沐浴更衣,明日宗主亲自主持灵根测试。“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王鑫胸前的玉坠和肩上的青鸾,“
王鑫懵懂地点点头,跟着接引童子向院内走去。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一直延伸到远处的山峦之中。他不知道明天等待自己的是什么,但胸前的玉坠传来阵阵暖意,肩上的青鸾轻轻啄了啄他的耳垂,仿佛在告诉他:新的生活,即将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