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诡谲

僧人的手又宽又大,火气又盛,捏着她的腕骨,温度透过薄袜,几乎要烫伤她的皮肤。

但她暂时无暇顾及,因为僧人这么一抓,燕娘趔趄一下,左腿一软,差点就要摔倒。

她立刻前扑,紧紧抓住僧人的肩膀,勉强稳住身形,才发现她贴得有些紧了。

足尖依旧点在僧人健壮的大腿部,膝盖则弯曲抵在他的胸膛上。

燕娘立刻气恼,指甲狠狠掐下去:“放手!”

了缘倏地收回手,退后两步。

燕娘踉跄,差点再次摔倒。

她恼了,又踹回去一脚,骂道:“你这贼僧!”

那一脚踹在了缘小腿,燕娘自觉用了十成十的狠劲儿,但是了缘仍然纹丝不动。

她只觉实在是没意思得很。站稳后转身就走,一句话也不想多说。

突然,僧人低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五年前汀县大水,水淹全县,死伤六万余人。时任汀县县令的周施主之父因贪墨修堤钱款获刑,远徙三千里。在路上遭到遇难民众劫杀。”

“其尸身分离。头颅高悬在汀县县城大门。身体则曝尸荒野,衙门收敛时,发现已经被野兽啃食大半。”

燕娘的脚步停了。

了缘像是没看到她的举止,自顾自的,继续说:“为保住周施主,他的舅父,工部左侍郎张大人将他改头换面接入张府。并想方设法置换、变卖了周父的田产,扫清蛛丝马迹,将所有田产更换成金银钱款。等日后亲手交在他手中。”

“张大人宅心仁厚,不止护住周家血脉,还欲以亲生女儿相配。让周施主入赘,从此脱离周县令余孽的身份。”

燕娘不走了,回过身,问他:“此等辛秘之事,你从哪儿知晓?又如何证明真假?”

僧人直直看着她,眼里掀起了一点波澜:“小僧的父母兄妹,便死在因修堤不成造就的汀县大水里。”

燕娘呼吸一窒。

她终于正色看向了缘。

她忽视对方高大的躯体和秀美的面容。而细细观察别的地方。

了缘的手,手掌异常宽大,指节有一些扭曲。掌心老茧堆叠。

燕娘曾听人说过,做苦力的农人工户、贩夫走卒,时间久了,掌心都会留下极其深厚的老茧。

了缘的肤色白净,比常见的小厮和普通男性都要细腻一些,却生了这样一双手,显然不合常理。

而且……

燕娘看向他的眼眸。

浅琥珀色的双目,平静无波……确切来说,应该是她以为的平静无波。

了缘在讲述这些过往时,面上没有一丝异样。这明显是伪装出来的。

不然他又怎么会对周凌的身世,甚至工部左侍郎张大人的打算一清二楚?

想必是一直在刻意关注。

燕娘静默几息,问:“周凌给他母亲求的长生牌,是从你这里出手的?”

问出这个问题后,燕娘就看到了缘竟然笑了。

面容秀美的僧人唇角翘起,神情诡谲莫测。

从早上第一次看到僧人,燕娘就没见过他笑。她怀疑也许所有人都没见过。

但那确实是一个笑容。

了缘抬眼扫视一圈。

最终,他收回视线,缓缓道:“周施主心系亡母,来云恩寺求一枚长生牌。保佑亡母来世长命百岁。”

“长生牌求到后。要在寺中供奉七七四十九天。又在家中供奉七七四十九天。如此三次,才算灵验。”

“小僧在云恩寺有些微不足道的名气,因此,周施主亡母的长生牌,由小僧亲手雕琢。”

“周施主也许并不知晓,小僧……”

他这时已经完全不复上午时淡漠闲雅的模样。

比起表情,最先起伏的是嗓音。

云恩寺的了缘师傅,音容皆美。

但如今,了缘的声音不知何时变得极其喑哑,低沉而黏腻,像是某种择人而噬的怪物从泥沼里蠕动着爬上来,缠绕在所有听众的耳朵里。

很不幸的,在场的听众只有燕娘一人。

而就哪怕到了这种时候,了缘的表情也显得正常,正常到让人越看越觉得不正常。

燕娘退后一步,顺着他问:“周凌不知晓什么事?”

他顶着平静的脸,嗓音里吐出怪异的话。

“小僧在他母亲的长生牌里,掺了点东西。”

燕娘更觉得不妙,她轻咬下唇,柔弱道:“了缘师傅,忠勇伯府的李二小姐还在等我回厢房。”

燕娘向来是惜命的,惜命惜到她可以舍弃一切尊严和脸面。

当人能活着,她就当个人。

做狗能活着,她就做条狗。

人都说树活一张皮,人活一张脸。但在燕娘这里,“活着”永远高于一切。

她要活着,她要好好活着。

长达十六年在危机四伏的贺家生活的经历,燕娘就因为一股活着的信念,锻炼出了非同寻常的感知能力。

她一向相信自己的直觉。

现在她直觉不好,不能听到接下来的话,她想立刻离开这片地方。

好奇心害死猫。

燕娘一点也不想知道了缘和周凌之间的龃龉。

了缘不为所动,仍然阴沉沉地盯着她。

燕娘迈出去的脚步停了,笑着说:“了缘师傅,您接着说。”

“那东西……”

“哎呀,李二小姐!”

燕娘突然叫了一声,看向了缘身后。吸引到对方的注意,她提裙就往反方向跑。

“嘶——”

然而燕娘腰肢一紧,被身后人的胳膊箍住。

她被勒得后退,直接撞进男人宽厚的胸膛上。

燕娘没有挣扎。

她眨了眨眼,深吸一口气:“了缘师傅。男女授受不亲,更何况您还是出家人……”

僧人微微垂首,温热的鼻息撒在她后颈处。他好似在注视着她。

但燕娘看不到。

人一旦闭目塞听,就会胡思乱想。

尽管已经在想了缘会不会一口咬断她的脖子,燕娘还是一动不动,只是慢慢开口说:“了缘师傅,你说吧,我听着。”

“我给周凌亡母的长生牌里,掺了点……”

僧人慢慢笑了,语气起伏,他笑着说:“他亲生父亲的骨灰。”

“周施主虽然没有了父母,可他父亲的尸灰能继续陪着他。这何尝不是一件幸事?”

“施主,你觉得呢?”

燕娘脊背发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