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九.少年游(9)

无忧无虑的日子总是过得格外快,尽管对朱英来说,鸣玉岛上因为多了宋渡雪这个因为无人管教而越发能气得人咬牙切齿的小纨绔,并不能算十分无忧无虑,却还是一眨眼就入了秋。

上岛近四月,即便宋大公子再怎么想混日子,门生要学的入门经书就那么几本,他总不能装作自己连字也不识,要从三字经开始学起,因此他现在总算把能找的借口都找完了,哑口无言地接受了“升学”的安排。

所谓升学,其实就是结束了他作为门生的入门课程,进入了弟子阶段,也就意味着要打通经脉,引气入体。

百家教派各有各的引灵方法,大体相差无几,基础的术式也可以通用,说到底,这不过是漫漫修仙道上最初的一道门槛,只要有人引导,稍有些资质便能跨过,用左脚跨还是用右脚跨没什么区别,若是有人骨骼惊奇,一个鲤鱼打挺滚过去,只要别脸着地摔个狗啃泥,亦无伤大雅。

修道之人依其境界共分八境,第一境引气入体,名曰练气,第二境道心初成,名曰筑基,朱慕便是筑基,朱家的大部分祭酒也是筑基。第三境始通天地,名曰开光,第四境内府结丹,名曰金丹,升入金丹便需要修士渡过修行路的第一道雷劫,渡劫结丹后实力不可同日而语,到了金丹,修士方能拥有庇护一方的实力,谷湛子于两年前闭关不出,就是为了冲击金丹。

再往后便是元婴,洞虚,化神,以及只差一道天劫便可以飞升的大乘,如今的朱家属实可望而不可及,也就不必多提。

朱英受道心未定所限,虽然基本功扎实无比,却至今只算入道,不算得道,仍然留在练气期,眼下要教宋大公子天绝内功,自然需要一个他引气入体的老师。

虽说教人引灵,纯熟的练气期亦可,但考虑到宋大公子何等金枝玉叶,朱瀚便专门叫人拟了一份鸣玉岛上筑基的名单,还附上了每个人的性格出身以及评价,恭恭敬敬呈给宋渡雪挑选,好像不是在给他挑老师,是在给他挑媳妇似的。

却没想到宋大公子之高见别具一格,随后翻了翻那卷名单后,弃朱瀚精心挑选的一众优秀祭酒于不顾,点名要朱英来教他。

哦,他还说,听说朱英修为不咋地,如果她一个人难堪重任,就把那个总躲在后面不说话的白衣少年也叫上。

对此,他给出的理由是:“晚辈和哥哥姐姐们同窗三月,已是情同手足,既可以由他们来教导,又何必要再劳烦旁人呢?”

这套说辞朱瀚究竟信了几分不谈,反正朱英看着没一个字像真话,她觉得这小子就是存心来找她不痛快的。

不过即便再怎么不情愿,宋大公子指名道姓要的人,不行也得行,朱英只能忍气吞声地每日准时进清净堂中,继续和宋渡雪这劣童斗法。

虽说她自己其实也没比宋渡雪大几岁,但也许是鹤立鸡群的傲人身高摆在那里,在她心中,自己俨然已经是一个成熟的大人了,跟宋渡雪这稚童怎可相提并论,就连朱菀在她眼里都还是孩子,更别提比朱菀还要小上两岁的宋大公子。

正所谓三个臭皮匠能顶诸葛亮,三个熊孩子亦是同理,一个朱菀就已经能闹得朱英头疼,若是加一个宋渡雪,再加一个潇湘,这威力可不是三人加起来,而是翻了十倍不止,朱英正提着木剑从神霄台回自在堂换衣裳,一想到这里便感觉自己一个头两个大。

进了七月,鬼门渐开,作祟闹事的游魂与走尸都明显多了起来,正是各家修道门派都最为繁忙的时候,朱家虽说避世不出,方圆百里以内眼皮子底下的地方还是要管的,既是行善积德,也能收些辟邪钱补贴家用。

这几日里家中接到了不少求助信,都是附近与朱家交好的村寨郡县,平日里没少往来,岛上许多杂役都是从这些地方来的,留在鸣玉岛上的祭酒因此倾巢出动、剿祟驱邪去了,门生们也放了假,整座岛都肉眼可见地冷清了下去,她这一路都没碰上几个人。

两日前朱瀚收到一封闾山西边脚下奉县县令亲笔写的加急信,急匆匆地带上人就离了岛,无为子那神出鬼没的老道也跟着凑热闹去了,却到现在仍没有一点音讯传回来,也不知是发生了什么事。

虽说无为子至少已是元婴期,奉县那穷乡僻壤的小县城也不至于出一个连元婴都奈何不了的大邪魔,但朱英还是忍不住忧心。她爹连一点术法都用不出,身体又那么差,万一出了什么岔子,沾上一点那些不干不净的东西,也够他喝一壶的了。

想到这里,朱英只恨自己道行太浅,不能为长辈分忧。

她人不大,却揣着这么沉甸甸的一揽子心事,连轻功的步子都用得不是那么轻盈了,心事重重地还没走到清净堂,就听见远处的小院里遥遥飘来一阵琴声,曲调欢脱,颇为吵闹,还隐隐约约夹着女孩子们的嬉笑声,好一个莺歌燕舞,言笑甚欢。

不必想,准是宋渡雪这小子又在作妖。

朱英方才满腔的忧虑顿时化为忿忿,一不小心忽略了宋渡雪是个一辈子只用吃喝玩乐就能过的比世上绝大多数人都滋润的公子哥,只道这小纨绔真是胸无大志,明明有这样好的先天条件,却不知道珍惜,整日弹琴画画,让人看了就生气。

怒气冲冲的朱英没走正门,直接从墙头一跃而下,落在围坐在宋渡雪身边一圈的侍女中,冷冷道:“把你那聒噪玩意收起来,该练剑了。”

天绝剑法是与天绝功法配套的独门剑法,剑法为外功,功法为内功,宋渡雪既然点了两个教书先生,朱瀚便分配朱英教剑术,朱慕引灵气。

每每她出现,宋大公子身边那堆莺莺燕燕就不说话了,平日里再闹腾的人这会也安静下来,在潇湘的带领下一致对外,同仇敌忾地瞪着她,好像她是什么抓小孩吃的妖怪似的。宋渡雪反倒是最自如的一个,抬手按住古琴上仍在兀自震动的琴弦,不以为意地笑道:“哟,姐姐这是受什么刺激了,今天好大的火气。”

潇湘见不得朱英总是一副自居长辈的姿态训斥宋渡雪,拢了拢袖子,在一旁阴阳怪气道:“朱大小姐当真是知书达理,有门不走,非要当梁上君子,怎么着,墙头的风景更好?”一众侍女们纷纷捂嘴窃笑。

这群女孩们别的不好说,反正打起嘴仗来是一等一的高手,一唱一和地配合得简直天衣无缝,朱英怀疑她们是专门练过的,连朱菀都挑战不过,大败数场,回去闭关苦修了。她个人信奉能动手时不动口,疏于对嘴上功夫的训练,说显然是说不过,又总不能真的揍她们屁股,只好摆出一副不与尔等一般见识的模样,抱着剑居高临下地看着宋渡雪,抿着嘴唇不说话。

宋渡雪和她对视片刻,叹了口气,挥手招来两个侍女收走了他的宝贝古琴“夙心”——这大少爷连用来弹着玩的琴都是前朝名相蒋瑜的琴,与前朝名将司马彻的长绝枪并称,现今世上常用来比喻珍宝失落的一句“长绝不再,夙心难寻”,说的就是夙心琴。

谁知夙心哪里是传丢了,分明是被宋家这大财主偷偷私藏了,不仅如此,还拿出来给宋渡雪弹着玩!

每每想到这里,朱英都为那些将夙心作喻写进诗中的文人墨客心塞,他们如果知道自己用来感今怀古、伤春悲秋的古物如今沦落到了一个十三岁小屁孩的手里,不知该如何作想。

只见这白白糟蹋了夙心琴的小屁孩慢吞吞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先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呵欠,才东倒西歪地站定,好像浑身没长骨头似的。

朱英挑了挑眉:“剑呢?”她前几日分明带来了一把用于练习的木剑。

宋渡雪好像也才想起来这回事,迷惑地左右看了看,才一拍脑袋,恍然大悟,掩着嘴低声对另一名侍女说了什么,那女孩便提起裙摆迈着小碎步跑到院角,一个人窸窸窣窣地鼓捣了好一会,才抱回来一把简朴的木剑,剑锋一尺处还可疑地沾着泥。

“失礼了,昨日她们心血来潮要效仿古人葬花,又没找到趁手的工具,”宋渡雪笑得眉眼弯弯,活像年画里的富贵娃娃:“借了贵宝一用,姐姐不会介意吧?”

“……”

世人皆知剑修痴,不爱画符的不一定画不了符,但不爱剑的一定修不了剑,身为剑修,朱英学会的第一件事便是对三尺长剑心怀敬畏,无论金剑铁剑还是木剑,没成想今日居然遇上此等孽障,拿剑当铲子刨土!

还不会介意,她今天不揍得这熊孩子哭爹喊娘她就不姓朱!

朱英恶狠狠地磨了磨牙,也不废话,手中木剑一提,毫不留情地向宋渡雪拦腰一斩:“站直了,东倒西歪的像什么样!”

没想到宋渡雪竟然灵巧地一扭身子,从朱英剑下避开了,好似刚才那个歪来倒去的软脚虾不是他一样。

他好不容易凹出了一个勉强称得上端正的站姿,振振有词地控诉道:“哎,你怎么总是一言不合便动手啊!”

朱英皮笑肉不笑,又是一招迎面削去:“对付你,动嘴纯粹是浪费口水。”

她教了宋渡雪几日,早就清楚,这般艰难的起始只是前菜,等真正教起剑来才是真正让人心梗的难关——宋娇花一会手酸了,一会脚疼了,一会今天的风太凉要加衣服,一会早上吃的太咸要喝水,反正没一会消停。

朱英每次气急,欲用木剑好好教教他什么叫态度端正,都能被他及时避开,甚至让朱英多次怀疑此人是不是其实有武功底子在身,却又在每一次看见他那副哼哼唧唧的模样时否决了自己的猜测。

无他,只是如果这玩意都吃得下练武的苦,朱英觉得朱菀都能成当世大能了。

也许他这个物种干啥啥不行,就是天生窜得快吧,朱英想,山里的黄鼠狼不是也论凶猛不足,论灵活有余吗?

天绝剑法第一式崩山,动作不过是剑招中最简单的“劈”,朱英却教了他足足半时辰——即使教了半时辰,宋渡雪那动作还是怎么看怎么不对。

朱英看他挥剑时手上那软绵绵的劲道,觉得他打出来的这一式与其叫崩山,不如叫扑蝶。

第二十四次纠正宋渡雪的朱英终于压不住心头的火气,将木剑往地上一丢,抱起双臂磨着牙道:“我说小雪儿,你在绣花是么,手上使不得劲?”

宋渡雪长了一张雌雄莫辨的美人脸,平日里行事也毫无男子汉气概,却居然有一颗顶天立地的雄心,听说这个柔美的名字是为了压住他过旺的命格取的,他自己很不喜欢。

因此朱英才偏要这么叫。

宋渡雪果然黑了脸,抬头狠狠剜了她一眼,回敬道:“不是谁都能和您相提并论的,母夜叉姐姐。”

俗话说,孩子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朱英掐指一算,自从来了鸣玉岛,就没谁敢对宋渡雪不恭敬,别说打了,就是说话都没说重过,而就凭那张夙心琴,朱英也能猜到这混小子在三清山是如何万千宠爱集一身的,怪不得如今已是欲上九天揽明月了。

刚刚按时赶来、本该教宋渡雪感受灵气的朱慕老师还站在墙头尚未落下来,一见朱英的表情,觉得自己还是别下去的好。想到这里,他又怀着怜悯的心情看了眼木门上挂的那块老得脱了色的牌匾,“清净堂”。

取得不错,但下次别再取了。

就在朱慕暗自琢磨起院名与院中冤孽是否也有因果在里面的功夫,朱英已经从清净堂角落的歪脖子树上折下一根五尺长的树枝,本该在秋季自然脱落的叶片被她抬手一抹,顿时哗啦哗啦掉了一地残叶泪。

她抬起树枝,直指宋渡雪眉心:“拿剑,跟我打。”

既然没人敢管教你,我来管。

左右不过是被退婚罢了,她爹在乎,她可不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