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当小鸡出生之时

张辅看着面前那些已经近乎崩溃的面孔,没有后退。

他深吸一口气,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钉入石:

“我知道你们恨,恨这牢,恨这世道,恨自己被遗忘。你们连命都不当回事了,又怎么会在意我这样一个刚来的小子?”

他顿了顿,抬头环视四周,眼中有火光:

“但你们恨的,不是我,是‘出去’这两个字。”

“你们不是不想出去,而是从来不相信自己能出去。”

他指了指角落那只趴在草窝里的母鸡,那是谢灵亲手守的:

“它曾经也和你们一样,被扔进这幽暗的牢房,没日没夜。但它——就在昨天,下了第一颗蛋。”

“没人教它该怎么做,它就自己找地方筑窝、护蛋。”

“你们觉得这是笑话?”

“不是。”张辅一字一句道,“这是信号。”

他一指蛋窝,眼神炽热:

“我张辅在此立誓——若有一日,这牢房里孵出一只小鸡,就是我带你们离开的那一天!”

他双膝跪地,郑重其事地叩首:

“为我师父谢灵所传,为大挪移之道,为众位前辈今日未取我命——我张辅记下了。”

“蛋若破壳,我便破牢。鸡若出世,我便带你们重见天光。”

其他人听到张辅的话,情绪终于缓缓平复。

有人啐了一口,转身回到阴影中。

也有人沉默不语,低头坐回原地,像是一夜之间老了十岁。

他们没有认同,但也没有再举起杀意。

这是张辅从他们身上第一次看到——“留余地”。

第二日清晨,牢门再次打开。

徐老带着柏如晦来到牢门口,还有几名全副武装的锦衣卫随行。

——十三号牢房关的可不是寻常盗匪,全是江湖杀星与朝廷忌讳之人,为防有人趁机暴起,这次特意派了两个百户亲自押送。

张辅走出牢门,仿佛整个人从地狱走回人间。

虽然地上依旧昏暗、狭道依旧逼仄,但他却觉得这条石板路,比皇宫御街还宽敞。

他转过身,朝牢房深处深深一鞠躬。

“诸位,张辅告辞。等小鸡破壳之日,便是我回转之时。”

众人沉默。

可就在他准备离开之际,一道洪亮的嗓音忽然响起:

“小子!”

张辅一怔,回头一看,正是忽勒金。

那大汉倚在铁链边,面色难辨,声音却如雷:

“昨天你虽没能逼我退三步,但看在柏家的面子上,我也算欠你一个情。”

柏如晦闻言顿时皱眉:“哎我说,你一个大男人,干嘛老扯我柏家?”

忽勒金没有搭理她,而是继续对着张辅说道:

“我被抓前,将大元皇室藏宝图的一半交给了柏辛——你家那位伯父。让他替我保管。”

“你若真有本事,便自己去取。”

张辅一惊:“一半?那另一半呢?”

“在你父张玉手里。”

忽勒金缓缓道:“北元皇族早已无力回天,这天下已非我们之人,不如留一条活路给前元旧部。藏宝若真被你寻到,记得——分柏家一份。”

说完,忽勒金没有再说什么,转身走回了牢房深处,重重铁链拖地而响,消失在黑暗之中。

张辅站在原地,久久未动。

柏如晦却气鼓鼓地嘀咕着:“我怎么从来不知道我爹还替人藏藏宝图?”

徐老在旁轻叹一句:“这大明朝表面稳如山,实则地火未熄,天下还早着呢。”

张辅深吸一口气,握紧拳头:

——十三号牢房,他走出来了。

而这一次暗牢之中的经历,

也如同那枚在黑暗中静默孕育的蛋——

让他,张辅,破壳而出,迎来了真正的新生。

他不再是那个以为凭一腔热血便能拨乱反正的少年,

不再幼稚地以为正义唾手可得。

但他知道,

哪怕只是为了牢中那群眼神中还残留一丝光亮的老兄弟,

他也要活下去,

要变得更强,

要将他们,一个个,从地狱中带出来。

再一次踏上地面,清晨的阳光洒在身上,张辅只觉得一股前所未有的轻盈。

那是从地狱爬出的人,对活着这件事的敏感。

他抬头深吸一口气,还没来得及多享受一瞬暖意,便见一道熟悉的身影踏步而来。

蒋瓛。

依旧一身飞鱼服,绣春刀斜背在肩,眼神里满是冷意。

他居高临下地打量张辅,仿佛在看一只泥里爬出的野狗。

“命倒是挺硬的。”

他冷哼一声,挥手叫退随行的锦衣卫。

柏如晦本想留下,却被徐老按住肩膀轻轻摇头——去见圣上,谁也护不住。

临行前,柏如晦留下了一辆轮椅。蒋瓛倒也没多说,竟命一名锦衣卫亲自推着张辅上路。

“你真是命大。”蒋瓛边走边冷笑,“十三号牢房都出不来的人,你居然爬出来了。”

张辅苦笑:“那也是托了指挥使大人的照拂,张辅才能苟延残喘。”

“少来这套。”蒋瓛侧头看他,眼里是不加掩饰的厌恶,“你要是在圣上面前再敢胡说八道,可不止回诏狱那么简单。”

张辅缓缓坐正,脸上不卑不亢:

“张辅并非目中无人的狂徒。”

“我一切言语,皆为查案而发。至今未悔。”

“大言不惭。”蒋瓛冷冷甩下一句,没有深究张辅话中的锋芒。

因为前方——皇城已至。

此地禁军重重,千步一哨,百步一岗,连风都不敢多吹几分。

张辅抬头望去,洪武年间的应天皇宫已不再是旧时金陵王气的残影,而是朱元璋亲自改建后的新极威严之地。

城门高耸如壁,朱漆斑斓、鎏金覆顶,两侧麒麟石兽栩栩如生,仿佛随时会跃起吞人。红墙之外,檐牙高啄,重重宫阙在晨雾中若隐若现,如神山压顶。

天子脚下,一草一木皆肃杀。

轮椅在御道上缓缓行进,两侧丹陛石阶上镌刻着盘龙,白玉栏杆延绵如骨,数十名内侍宫女俯首静立,无人敢抬头多看一眼。

张辅一边前行,一边察觉到脚下地砖微微起伏——他知道,这是藏兵机关。

这里不是人间,这里是天子梦中修罗场。

穿过承运门后,一座暗红色宫殿映入眼帘,其上匾额三个大字:

御 书 房

朱门半掩,香烟缭绕,数名锦衣卫立于门侧,不怒自威。

蒋瓛停下脚步,深吸一口气,对张辅低声道:

“进去之后,谨言慎行。你若多说一句不该说的,本官也保不了你。”

说罢,他自己先行推门而入。

张辅抬眼看去——

那门后,是洪武皇帝的御笔龙案。案后,一人独坐,满头白发,龙袍深垂。

他不是在批奏折,而是在等人来“请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