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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渡沿着昏暗的走廊往回走,只想双手抱头。

“搞清老尾到底是怎么想的。”说得轻巧,无论尾坂部意欲何为,组织都决意已定。他的任务就是给尾坂部下最后通牒,此事已无回旋的余地。

——你们这些领导是摆设吗?

二渡真想吼那两人一嗓子。而最懂得明哲保身的白田课长定会如此回答:我们课里只有你知道老尾“返聘”的原委啊。

在尾坂部退休的大半年前,本县接连爆出与建筑工程相关的贪污腐败案件。就在这时,数家建筑公司联名找到警务课,提议成立社团法人“非法倾倒工业废料监督协会”。这绝非巧合。建筑行业想与县警局建立一条沟通渠道,于是心生一计:以新设法人的名义,拱手奉上协会专务理事的职位。

警务课便也借坡下驴。这种体面的“返聘”职位有几个都不嫌多,而他们当时也确实在为几个没有着落的退休干部发愁。警方自然不会因为这点小恩小惠就在调查时手下留情,但明知有毒却还是吃进肚里,这种尴尬仍笼罩着警务课,大家绝口不提“工废协会”便是铁证。

当年的警务部部长让尾坂部当了协会的第一任专务理事,并明确告诉他“三年后让位”。在D县,“返聘”职位的任期一般为三年至六年。之所以只让尾坂部待三年,是因为警务课核对了未来五年的退休干部人数和手头的“返聘”职位数量,发现只有这样才安排得过来。

——他是嫌三年太短,心有不甘?

这是二渡最先想到的可能性。当年他还是警部,担任人事组长一职。就是他负责计算人头和空位,并向上级提交了报告。

——不,不可能……

冷冰冰的想象悄然渗入二渡的心。

独立办公室、秘书、带司机的公务车,以及丝毫不逊色于退休前的薪酬。不舍得将如此优厚的待遇拱手让人也是有可能的。

如果尾坂部真被贪欲蒙了心,那就很棘手了。“任期三年”不过是口头约定,无异于君子协定。要是他翻脸不认,警务课便束手无策。

然而,赖着不走的先例还从未有过。

警界不同于其他组织,是彻头彻尾的村落社会。在他们迈入警校大门的那一刻,便作为新的“村民”呱呱坠地,从此与组织同生共死,直到咽气都无法与之撇清关系。年满退休也只是失去了官职,“村民”的身份却不会有丝毫改变。既然如此,君子协定就不仅是口头承诺,而是必须遵守的铁律。尾坂部要打破铁律,背弃组织?不可能。因为那意味着“村民”尾坂部的死。

二渡回到小办公室,吩咐上原组长接手人事拼图。嘱咐几句之后,他坐到了自己的电脑桌前,将写有“警友会”的软盘插入机器,深吸一口气,然后调出尾坂部道夫的档案。

现在看来,尾坂部的傲人履历仍叫人瞠目结舌。

他在旧自治体警察时代[5]进入警界,起初只是派出所的小小巡查。因接连破获摩托车失窃案被调入片区刑事课,主要从事盗窃案的调查工作。三年后被调入刑事部搜查一课,跻身专门侦办凶杀案等要案的重案组。他待过好几个片区警署的刑事课,但始终心系重案。他在重案组前前后后干了十四年,其中有五年担任班长。之后接连升任搜查一课的副课长、刑事指导官、课长……他在刑事部平步青云,最终登上金字塔的顶点,成为刑事部部长。

在此期间,他担任过片区的刑事课课长,也当过两次署长,连机动搜查队的副队长和队长都当过。至于借调经历,他在本厅的刑事企划课待过两年,同样无可挑剔。

在他经手过的案件中,唯有两起重案悬而未决,分别是担任搜查一课课长时指挥调查的信用社猎枪抢劫案和刚就任刑事部部长时发生的女白领奸杀案。成功破获的案件则不计其数,鼠标怎么拉都仿佛看不到头。

二渡长出一口气。

他不由得为之惊叹。尾坂部道夫没踏出过刑事部一步,为四十二年的从警生涯画上了完美的句号。类似的一线刑警并不难找,但二渡可以不假思索地断言,以如此专注刑侦的履历坐上刑事部部长交椅的人,绝不会出现第二个。

县警局不比规模庞大的警视厅。放眼组织结构图,县警局仅有五大部门:警务、警备、刑事、防犯和交通。警务与警备的部长由警察厅任命,留给县警局自己人的部长职位不过三个,其中地位最高的当数刑事部部长。照理说刑事部部长是刑事案件侦查工作的最高负责人,应该让深耕刑侦的人来做,但现实并非如此。为查案早出晚归的刑警们没有时间准备晋升考试,在考试前一天夜里被老刑警们灌得烂醉也绝非陈年旧事。

所以,只有具备一定的刑侦资历,却也长期待过其他部门,并在那里留下业绩,同时稳步通过晋升考试的人,才能最终赢得刑事部部长的职位,有时也会出现“对刑侦一窍不通的外行因人事安排碰巧坐上这个位置”的情况。总而言之,只要在同辈人中最早晋升为警视,便最可能得到这个自己人能够企及的最高职位。

好比二渡,他四十岁时便已晋升警视,比同届的所有人都快。精通人事的二渡比谁都清楚:别看他身材单薄,神似银行职员,连手铐和法绳的用法都快忘光了,可再过十多年,刑事部部长的第一候选人非他莫属——无论他本人是否乐意。

尾坂部那足以填满电脑屏幕的履历震撼着他,嘲笑着他,甚至迫使他生出了淡淡的嫉妒。也许原因就在于此。

——不得了。

每一个警察都幻想过这般精彩的刑侦生涯。不仅如此,他还以刑事部部长的身份功成身退,称之为“人事的奇迹”也毫不为过。虽说当年还有破格晋升制度,在一线工作中表现突出的人也有望升迁,不一定要挤考试这座独木桥,但二渡还是认为,尾坂部的履历是建立在许多巧合之上的奇迹。

尾坂部的脸出现在屏幕的上方。

皮肤黝黑,棱角分明,眼窝深陷,不苟言笑,十足的刑警范儿。

二渡对这类人有着生理层面的抵触。尾坂部退休前,二渡似乎也有同感。同在县警局二十多年,彼此之间却没有像样的交集。二渡曾为了确认刑事部内部的人事构想去过部长办公室,也曾因预算方面的要求被叫去谈话,但次数屈指可数。尾坂部扎根于刑事部各课所在的五层,二渡则坐镇警务部门扎堆的二层。他对尾坂部的印象仅限于照片里那张绷着的脸。细想起来,他压根儿就没见过笑容满面或怒气冲天的尾坂部。

——姑且找他聊聊看吧。

二渡暗暗逞强,将尾坂部家的地址抄在笔记本上。自己买的房子,贷款已还清。与妻子育有三个女儿。老大老二早已成家,小女儿在东京——

二渡又给额头冒汗的上原组长提了几个建议,然后走出办公楼。冷风拍上脸颊,让他不由得紧了紧大衣的领口。午夜零点已过。

他百思不得其解。

尾坂部为什么不肯退?是嫌三年太短,还是舍不得优厚的待遇?

两个理由似乎都说不通。刚浏览过的档案,仍清晰地印刻在二渡的视网膜上。

——当真?

尾坂部那样的人,竟会抛下尊严,背弃组织,与建筑公司同流合污?

“不可能……”

二渡回望被淹没在深邃黑暗中的办公楼,喃喃自语。

再过五天,就要下达人事调动的第一批内部通知了。无论如何,明天一早都要找尾坂部问个清楚。不同于去部长办公室面见尾坂部,别样的紧张涌上二渡心头,他加快脚步,走向停车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