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暗的季节
1
冬去春来的风声,都被挡在这个房间之外。窗户终日紧闭,厚重的窗帘不留一丝缝隙。空调似乎开着,但只要对着电脑敲上半小时键盘,就会意识到那震耳欲聋的噪声并没有换来多大的功效。
这间警务课的小办公室位于D县警局本部北楼的二层,面积约莫十五平方米。由于平时并不常用,它被戏称为“别墅”或“外宅”。不过,这个叫法也只有警务课的人用。其他部门的同事则会面露意味深长的笑,或在眼中透出一丝惧色,揶揄它为“人事屋”。“又到了他们进人事屋闭关的时候。”——如此这般。
离内部通知只剩五天了,定期人事调动名单的编制工作已进入冲刺阶段。其实本县的警官与一般职员加起来也不到三千人,人事调动的规模可想而知。换作往年,“人事拼图”早已大功告成。
之所以拖延至今,是因为监察课在今天下午发来了一条棘手的消息:主管县北疗养胜地的S署出事了。署长让本地园艺公司免费给岳家修了座花园。
——混账东西!
二渡真治对着电脑屏幕上的S署署长大头照,在心中如此痛骂。
这位面善的圆脸署长是去年春天才走马上任的,当然不在这次人事调动的范围内,奈何他有和辖区内商家勾结的嫌疑。不能再让这号人当“警署的门面”了,免得丢人现眼。警务部[1]部长刚下了命令,要求二渡在明天上午之前调整好干部的人事安排,其中就包括撤换S署署长。
二渡深耕人事多年。职级还是警部补[2]和警部的时候,他就做了六年的人事工作。前年他晋升警视,被任命为“警务课调查官”,负责组织管理的整体规划,自那之后,他也一直参与人事安排的起草工作。人事组人手寥寥,终日连轴转,除非有朝一日升级成人事课,否则高层绝不会放走用着顺手的二渡。
二渡习以为常。
他碰到过被显而易见的马屁忽悠得团团转,跟傻瓜似的胡乱越级提拔的本部长;连着两任警务部部长都无视地方警察组织的现实和惯例,偏要在人事问题上大展身手;一群只想镀金的特考组[3]指点江山,把人事拼图搅得一团糟,害得二渡通宵达旦也是家常便饭。每次遇到这种事大动肝火也无济于事。
今年这样的情况却是史无前例。本部长都点了头,眼看着就要把调动名单送去效率管理课打印了,却不得不回炉修改。而且回炉的理由并非特考组的心血来潮,而是署长这个“自己人”的违规操作,直让二渡横眉竖眼。
——那就送他去驾照课或教养课坐“冷板凳”吧。
二渡握着鼠标纵贯屏幕上的组织结构图,物色S署署长的去处。
按警界的惯例,在基层犯了错的干部会被调回本部,安排一个不显眼的职位,雪藏四五年反省反省。话虽如此,却也不能明降。专盯警察的记者比稀里糊涂的课员还熟悉组织的内情,万一被他们瞧出端倪,挖出了违规操作,后果不堪设想。自己人猜得出是明升暗降,却能对外人宣称“此举是为了强化某某部门”。把人调去这种模棱两可、藏于深处的职位,正是人事管理的本事。
——怎么办?
要把人调去驾照课或教养课,就得派一名合适的干部去S警署填补空位。如果对调就能解决问题,二渡也就不用发愁了。将驾照课课长直接调去S署当署长,便成了破格提拔。教养课课长就更不行了。他的年龄和履历都符合要求,可老家偏偏在S署的辖区。没有更具说服力的理由,比如“人事的信念”之类,就无法打破人事调动的禁忌。
——混账东西!
再度咒骂后,二渡横下一条心,狠狠打乱得到领导批准的人事拼图。到头来,还是只能玩“华容道”,把驾照课课长调去比S署低一级的G署,把G署署长调回本部少年课,把少年课课长平级调往生活保安课,再把生活保安课课长……
“二渡,来一下——”
二渡沉着脸回头望去,只见警务课课长白田在半开的房门外向他招手。这间小办公室没有电话,以免人事信息外泄,并杜绝了外部发动人情疏通关系的可能。白田这个县警局本部的“一把手”课长要找他,也得走出主楼二层的警务部办公区,七拐八弯,穿过一眼望不到头的走廊,将地砖踩得嗒嗒作响。
二渡默默行礼,起身走去。目光恰好扫过阔别数小时的挂钟,刚过晚上九点。
“这下麻烦了,跟我去趟部长办公室。”
走廊光线昏暗,白田眉间的深纹却是道道分明。
——麻烦?
“是S署的事吗?我正在……”
话未说完,他便把粗心大意的后半句咽了回去。白田岂能不知S署的情况,不会为此特意前来。而且都这么晚了,警务部部长却还留在办公室没走。换作平时,那位可早就在机关宿舍小酌白兰地了。
二渡回到办公桌前关闭屏幕上的页面,将退出的软盘放进保险柜里锁好,然后追上白田僵硬的背影。没有电脑屏幕照着,二渡的脸色依然苍白。
——还能出什么幺蛾子?
穿过走廊进入主楼,拐两个弯。红地毯一路通往正前方深处的本部长办公室。近处右手边则是警务部部长办公室,推拉窗漏出缕缕灯光。
二渡挺直腰背,随白田走进警务部部长办公室。地毯的厚度陡增。靠着沙发的大黑警务部部长只朝他们偏了偏头。他吊着眼,叫人看得出他此刻的不悦。
“这下麻烦了。”
大黑胡乱地摆摆手,示意两人坐下。结果人还没坐定,他便用低沉的嗓音重复了白田的台词。
“出什么事了?”
二渡摆出听麻烦事的表情。一旁的白田则垂眸扫了他一眼。
“老尾不肯退。”
“啊?”
惊呼脱口而出。
“听说他赖着不肯走。”
大黑咬牙切齿道,瞪了瞠目结舌的二渡一眼。
——怎么可能?
尾坂部道夫,警界元老,三年前以刑事部部长的身份退休,同时被“返聘”[4]至警务课为他准备好的外部职位。眼下任期将满,刚好赶上县警局的人事调动。各方早已敲定,他的继任者会是即将退休的防犯部部长工藤。
谁知计划赶不上变化。大约一小时前,白田打电话去尾坂部家,想确定一下工作交接的日程。结果他刚切入正题,尾坂部便道“没有这个必要”,单方面撂了电话。
二渡顿时心跳加速。
尾坂部赖着不走,工藤部长岂不是无处可去了?
安排退休干部的去处是最让警务课费神的工作,也是最能展现其实力的工作。万一没给防犯部部长这样的大领导找好位子,害得人家赋闲在家,警务课就成了县警局的笑柄。人事安排上的失败,直接意味着警务课威信扫地。
——不妙啊。
“为什么不肯退?”二渡尽可能让语气显得平静,嗓音却仍微微发尖。
“我要知道就不愁了。”大黑呻吟道。
此人素来谨小慎微,不容许有一丁点儿的失误。
他来自南方,入职本地县警局后在派出所干过几年。也不知是在派出所悟出了什么道理,下了什么决心,他在数年后参加了高级干部考试并成功上岸,算是“半路出家的特考组”。这样的人能在地方上耀武扬威,到了中央却只能算“二队的替补”。他根本挤不进纯正特考组的晋升赛道,只得辗转于不太重要的警察厅职位与地方,尝遍了两不沾的辛酸。算算年纪,再换一两个职位就到头了。他但求最后能调去气候温暖的平原地区当个本部长,哪怕不是实力雄厚的大县也成。
“你们几个,知道该怎么办吧——”
二渡仿佛听到了大黑的恫吓。
“人事调动名单让上原组长去捋,当务之急是搞清老尾到底是怎么想的。”
白田怕是也听到了同样的恫吓,命二渡着手调查,带着近似恳求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