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除籍

正当陈安觉得大势将定,他甚至已经开始为“归程”做准备。

他准备挑选些忠诚且聪明的亲兵,开始打听哪几艘船适合远洋。他甚至思忖过,在离开前是否该在巴塞罗那召开一次“加泰罗尼亚国民大会”,给自己加冕一个更堂皇、被历史承认的头衔。

他已经有了归乡的姿态,和胜利者的姿态。

可他忘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更何况这是个庞大的哈布斯堡。

他们的第一次反击不带刀枪,不发炮声。只是藏在火漆与羊皮纸里,自权力的深井悄然抛下,如一枚沉重的钉锤,直接砸进他正欲竖起的权力基座。

那是一个傍晚,山间阴云四起,春雨未至,一位快马加鞭的使者借着狂风,将一封密函带入曼雷萨城。

陈安在城南旧税务署改建的指挥所内读完信件时,没有说话,只是将那封盖有教廷红印的羊皮纸缓缓叠起。

“根据教廷圣会决定,即日起,撤销对米哈伊尔·博伊姆和安德森·陈的授权,暂停职能,待进一步审查。”

更糟的是,这封信传入西班牙各地前,被有心人动了手脚。民间版本变成了更加刺耳的几个词眼——“被开除出教籍。”

民众们不懂教权斗争的门道,不懂这是否为临时制裁。他们只知道,这个曾在教堂布道、在山村主持圣礼、在葬礼上亲自送别亡魂的“东方天使”,突然成了背叛主的“堕落使徒”。

陈安并不惊讶。事实上,他早就知道这一刻会来,可并不只有他有准备——那些被他削权的贵族,那些屈从的神父,还有那些跟随他却始终不满的降兵、山匪,都在等这一纸圣令,作为反抗的理由。

但陈安最担心的,不是自己——而是卜弥格。

这位与他一同横跨欧亚的使节和教士,在原本的历史上就是被耶稣会除名后,大病一场。最终贫病交加、客死他乡,怀着对南明的忠诚死在交趾与广西边境的驿道上,连墓碑都无从寻起。

他不希望这样的悲剧重演,甚至提前上演。

于是只穿了件单衣,就急匆匆前往卜弥格的住所。

这位原本出身波兰贵族的神父,正倚窗而坐,翻着一本印着木刻插图的《圣经》。他显然早已听闻消息,只是神色淡然。

他抬起头时,神情淡然,甚至带着点安静的愉悦,好像这并不是什么坏消息。

“你也听说了?”他将书轻轻合上,笑容平和,“我们被耶稣会开除了。”

陈安没说话,只是默默点了点头。他不知道卜弥格这笑意,是对命运的坦然,还是对极端悲伤的掩饰。他看着这位老友,心中泛起一种难以言说的悲悯与愧意。

“为义受逼迫的人有福了!因为天国是他们的。”

卜弥格的声音很轻,像是从一口古老的井中传来,不带任何愤怒,却透着一种被淬过的坚定。他说完这句,目光没有落在陈安身上,而是抬头看向那扇漏风的窗户——外头夜色如墨,天边隐有雷鸣,像有千军万马在云中踏过。

“解放这些可怜的奴隶,唤醒那些被钉死在贫穷和愚昧上的可怜灵魂。”他顿了顿,眼神沉静却发亮,“我一直相信,这是主的本意。而不是金碧圣殿中那些盛装修士的喃喃自语。”

他轻轻合上膝上的福音书,指尖抚过那本页角磨破的圣经,像是在为旧世界祈祷。

“如果教会的裁决与福音的真义相悖……”他微微一笑,眼角的纹路还残留着泪水的痕迹,“那我宁可被钉上他们的十字架,也绝不放下主的教义。”

陈安静静地听着,目光垂下,没有立刻回应,他还不知道自己这位老友的心中究竟经历了多少挣扎。

良久后,卜弥格忽然开口,语调一转,竟带上了些许戏谑:

“至于罗马教廷嘛……”他摊开手,“在我看来,无非是主的仆人们在吵架罢了。”

他瞥了陈安一眼,忽地笑了起来:“用我们大明的话来说,就是——阉党。”

陈安一怔,忍不住低笑出声。那笑意短促,却像是把某种压抑许久的雾气驱散开来。

“当然,”卜弥格一本正经地竖起食指,“我不是在说你和庞公。庞公对主和陛下的忠诚,天地共鉴。”

陈安摇头失笑,差点忘了自己本是司礼监掌印庞天寿的手下。

两人对视片刻,像是共同在某条火线上站定了身位。

然后卜弥格收了笑,认真道:“那么,殿邦,我们现在该如何回应?”

陈安这才收敛笑意,确信了卜弥格并没有太受影响后,松了一口气,道:“他们动手了,比我们预想的还要慢些。”

“但这个时机却——刚刚好。”

他的左手食指按了按太阳穴:“我们扩张太快,根还没扎稳,泥土就被掀了半尺。但这场‘驱逐’若是处理好了,也不是件坏事,它会帮我们会逼走那些趁火打劫、摇摆观望的人,让我们看清身边真正的盟友。”

“他们以为一纸通告就能砍断我们的合法性,却忘了——我们的合法性,并不只是从梵蒂冈来的。”

他转身望向窗外,那片夜色之下,是他亲手征服、正在重建的曼雷萨城,是无数平民、修士、逃兵、奴隶组成的队伍——是属于这片土地的新秩序雏形。

“不是教皇给了我军权,不是主教赐予我土地。”

“我真正的合法性,是那些在饥饿时吃上第一口面包的人,是那些在烈焰中仍肯扛起镰刀的农民,是那些在审判厅里看着强权跪下的年轻士兵。”

他回身看向卜弥格,声音低沉而坚定:“我们不能后退。哪怕教廷给我们戴上异端的桂冠,我们也要把它炼成真正的冠冕。”

“当然,我觉得马萨林、新教或者是英格兰那边,也愿意给我们提供新的背书。”

“而且,我们的最终目的,还是要提纯出一支忠于我们——忠于我们理念的军队。”

“然后,”他微笑了一下,“我们一起回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