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此刻,我被安详静谧的深海所包裹。但不知为何,我却没有感受到丝毫的冷意,虽然这与我的常理相悖,大海本应是残酷、冰冷、黑暗的代名词。但我大脑中的每一个细胞都没有提出反对意见,为人的痛苦与生活的苦难像是永远地消融在了这片大海中,我能够感受到的只有满溢的幸福,这种感觉就像是回到了母亲的子宫里。什么也不用思考,什么也不用烦恼,我所要做的只有静静地等待……
人这种生物真是奇妙啊,年幼时总渴望早点长大。等活到我这把年纪,又渴望回到过去。可惜的是,谁也没有返老还童药。就算真的变回了天真无邪的小孩,记忆中的古镇也再也回不来了,到了现在,充满乡土气息的石笋古镇只活在了发黄的老照片和我零碎不堪的记忆里。
随着城市日新月异的发展,每逢节假日,老家的古镇便会迎来全国各地的游客。他们会在长寿桥上拍照留念,又或者在吉利桥上挂上对家人的祝福。只不过无论是长寿桥,还是吉利桥,都是开发商定下的名字,为了让它们极具历史氛围,开发商们甚至还编造了相应的历史故事。但在我小时候,那只不过是再普通不过的两座桥而已。同样普通的,还有青瓦下的每一位原居民。在商业化的现在,那些原居民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千篇一律的小吃,真假难辨的纪念品,还有走马观花的游客们。
石笋古镇中最为出名的便是“石笋十二景”,这十二景有书楼、古桥、渔舟塘、寺庙等等。在岁月的侵蚀下,其中一些几经翻新,早已不复原样。唯有那寺庙历久弥新,屹立不倒。而幼年时期的我便住在那座寺庙的附近,耳边总能听到僧人的木鱼声,空气中也总是弥漫着香火的味道。
那座小小的寺庙中供奉着一座观音菩萨像,母亲每年都会去那里祭拜,在点完香后,她通常会从左侧的门进出,而她也总是叮嘱我,要先迈左脚,不能踩踏门槛。仿佛这中间但凡有一环出错,后面的请愿便都会失灵。时至今日,我已记不清母亲到底跪拜了多少次,但慈眉善目的观音菩萨似乎从来没有听到过她的愿望。
即使她总是带着尊敬的态度,诚心地跪拜,在进入寺庙后也习惯一言不发,只在心底默默请愿。但自始至终,我都是家里的独生女,直到我12岁那一年,她终于停下了这一举动。而父亲也似乎是认命了,从那以后再也没和母亲吵过架。两人的情感仿佛在那一刻永远地定格了,似乎再也不会消退,也再也不会增加了。
我知道,虽说母亲一直渴望生个男孩,但她还是爱我的。因为对于男孩的渴望并非来源于母亲的自我意愿,而是父亲强加给她的,而父亲的想法或许也并非来源于他自己,而是爷爷给予他的。那传宗接代的使命到了他这一代,终于被无情地斩断了。可以说,如果不是母亲一直关爱着我,我也许会觉得自己是多余的。
有了母亲的陪伴,我的童年时光虽然说不上丰富多彩,但在同龄人之间也极为出众了。每当太阳下山,平静的河面染上月亮的倒影时,母亲总会领我踏入“邀月亭”,我还记得我第一次踏入亭子的时候,那时的我刚刚开始认字。当我将学到的为数不多的汉字与牌匾上的文字对照时,我不由自主地念出了“刀锋”两个字。此话一出,周围的大人们便大笑了起来,那样的笑声在年幼的我听来极为刺耳,只有母亲云淡风轻地告诉我:“应该从右往左念,邀月,意思是邀请远方的客人来这里观赏明月。”
只是对于那时的我而言,不管是天上的明月还是水中的倒影都不值一提。我真正在意的只有每次母亲奏响的二胡声。有时哀怨、苍凉,丝丝缕缕,如同夜空中的薄云般飘忽不定。有时慷慨激昂,急促有力,犹如一股强劲的风吹入河面,引得河水泛起阵阵涟漪。在歇脚客的鼓掌与欢呼声中,母亲总是一曲接着一曲地演奏着。所以我的身边总是不乏鼓掌与喝彩,我也曾心安理得地将那些赞誉纳入自己的心中,并为此骄傲不已。也因此,一起上学的同龄人时常向我投来羡慕的目光,并时常感慨:“要是我也有一个这样的妈妈就好了。”
从小到大没有感受到父爱的我对他们的话十分赞同,但母亲却总说:“你要感谢你的父亲,虽然你平日里见不到他,但他却是在为我们俩而奔波啊。”
说起来,我的记忆中总是缺少父亲的影子,他的工作没有固定的地点,总是走南闯北,飘忽不定,回家的时间可谓是少之又少。我在语文课上学过《大禹三过家门而不入》,为了治水,大禹曾三次路过家门没有进入,这则故事成为了家喻户晓的美谈,并流传至今。但在我的眼里,这样的行为说不上有多好,就连自己子女妻儿都无法去爱的人,究竟能多爱自己的人民?这个疑惑始终留存在我的心中,至今仍未消失。
每当父亲回家,他总会携带全国各地的特产,并讲述他看过的风景。他口中靓丽的景色对那时的我而言仿佛是另一个世界的故事,我也曾天真地以为自己会永远留在这小桥流水的古镇中,如同井中的落叶,永远都无法离开。但是我错了……
在我16岁的那年,我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我的花季时期从此蒙上了一层阴霾。那些光鲜亮丽的生活逐渐离我远去,如同断了弦的二胡,再也无法响起美妙的音色。也从那以后,我也再也没有听过母亲的二胡声了。
我的父亲在那一年锒铛入狱,罪名是拐卖妇女罪。母亲只告诉我他去了很远的地方,而他所犯下的罪名则是从街坊邻里听来的。虽然年幼的我并不理解这究竟为何种罪名,但从镇上居民对我仇视的程度看来,他所犯下的罪孽不可原谅。更不可原谅的是,我和母亲就这样被他抛弃了,失去收入的母亲不得不去织布厂里找了份工作,原本幸福美满的家庭顿时陷入了风雨飘摇之中。
在那段遭人非议的时间,我不止一次在夜里听到母亲的哀叹,而叹息的内容大多和父亲有关,这些声音透过无法隔音的墙壁尽数传入我的耳中,令我心烦意乱,无法入睡。
最终,母亲弱小的身躯似乎再也无法承担那样的重负,她在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带我踏入邀月亭,那是在父亲入狱后,她再一次拿起二胡。奇怪的是,那一天的邀月亭除了我们以外,一个人也没有。仿佛那个场地是为我们二人量身定制的。而或许是因为失去了看客们的掌声,又或许是母亲的心境所致,弦音听上去低沉沙哑。悲伤、凄凉的音色使我几欲落泪,但转念一想,弹奏这首曲子的母亲比我更加悲伤,于是我将呼之欲出的伤感藏在了心中,如同落入河水的雨点,瞬间消失不见。
连绵不绝的雨点持续不断地打在亭子上,似乎永远也不会停下。但忧郁凄凉的二胡声终有停下之时,一曲结束,母亲抬头看向我,由于亭内没有亮灯的缘故,我竟看不清她脸上的神情,但从她颤抖的嗓音中,我想她应该很悲伤吧。
“缘缘,妈妈已经没钱供你读书了。”
“妈……”
“我给你安排了一桩婚事,隔壁王家和你爸是至交,他的儿子现在也这么大了。你们彼此先认识认识……”
“妈,你说什么?”
在我听惯了“恋爱自由”的耳中,这句段话像是刚刚加入字典的崭新词汇,就连理解它本身都无比困难。
“等到你们成年后,就可以成亲了。你能嫁一个好人家,就是妈妈最大的幸福。”
“不……我不要。”
我甚至不知道我发颤的嘴唇是如何挤出这几个字的,无法面对事实的我头也不回地跑向雨中,身后不时响起母亲的呼唤,然而那些真情的呼喊却仿佛沦为了雨声的背景板,成为了被我忽视的声音。
那场雨过后的第二天,我趁着天色未亮离开家,踏上了一条没有归程的旅途。那时的我一心只想找到一份补贴家用的工作,好让母亲不用担心我。所以信心满满的我并没有带上多少行李,孑然一身,轻装上阵。若是被不知情的人看到,一定会以为我只是去往学校,和过去的每一天没什么不同。
在我读书时,我也遇到过不少因为家境困难而中途退学的学生,其中不乏我的好友。我对他们的遭遇表示既惋惜又同情,并天真地以为这种事永远不会发生在自己身上,我会以优异的成绩考上大学,最后找到一份好的工作,然后赚很多很多的钱,买上一栋大别墅,孝敬父母。那些原本顺理成章的事情在我父亲踏入监狱的那一刻全都变为了不切实际的幻想。
放弃幻想的我最终来到了市中心的人才市场,希望能从中找到一份赚钱的工作,好给家里补贴家用。但一连几天,我都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那些重度体力活的招聘者嫌弃我女性的身份,而另一部分招聘者问起我的工作经历时,我顿时便哑口无言。
没过多久,荷包里的钱便所剩无几,每当硬币少掉一枚,就意味着我离回家又近了一步。但无论如何,我都不想回家面对母亲的哭泣与那素未谋面的未婚夫。
只可惜,我的决心没有起到任何作用,在人潮汹涌的人才市场上,身体柔弱的女子没有任何竞争力。
直到我在桥洞睡醒后的第四天,事情才迎来了转机,至少在当时看来,毫无疑问是意外之喜。在路过一条弥漫着臭味的小巷时,我一下子就注意到了与这片土地格格不入的东西,那是一条金链,即使隔了很远的距离,我依旧能感受到它的闪耀与昂贵。我快步走上前去,希望能将它收入囊中,可就在那闪闪发光的金链距我只有咫尺之遥时,一双穿着皮鞋的脚出现在我的眼中。
“妹子,这是你的?”
抬头望去,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正俯视着我,他的额头上有一道触目惊心的疤痕,难以想象是在何种情况留下的。
“啊……不……这不是我的,但这是我先看到的。”
我一时之间有些语无伦次,不由自主地摇晃着脑袋,也不知道自己是在否定什么,现在回想起来,我出于本能的肢体语言或许是希望他能离远一点。因为无论是那双黝黑的手,还是额头的疤痕,都让我心生畏惧。
“你想独吞?这可不好吧,这是我们两人一起发现的。”
那双亮得反光的皮鞋踩在了金链上,仿佛是在宣示主权。
“那你想怎么办?”
“我们一起去金店把它卖掉,然后两个人平分。这样最公平。”
“好,就按你说的办。”
就这样,我同意了他的提案,心怀期待地踏上前往金店的道路,只要把金链换了钱,哪怕只有一半,我也能回去读书了。我会重新回到正轨,就像之前所经历的再平凡不过的每一天。但我怎么也没有想到,我踏上的是一条万劫不复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