脑袋嗡嗡的。
房屋轻微晃动。
林影手扶厨房岛台。大理石台面触感清凉。
漫长的成长期,孤独相伴的17年,从6岁到23岁,林影早就习惯阿越闯了祸就逃,也早就习惯冲到阵前替阿越善后。
可是,就算早就习惯,也还是不能接受阿越以妈妈的身份逃离弱小的儿子。
浓烈的失望在心底弥散开来。
姑妈早已是一副母鸡护小鸡的模样,率先冲林影嚷起来:“你是你,她是她。你清心寡欲铁石心肠年纪轻轻活得六根清净那是你自己的事,阿越简单纯良一时软弱受不了刺激是人之常情,我们作为她的亲人,这时候不挺她还算是她的亲人吗?你什么话都不许说!爱她就给她时间,让她慢慢接受。时间会给出答案。实在无法接受也勉强不得。老祖宗都说了,人活一世,所有际遇,都逃不过一个缘字。真要是和牧牧母子缘浅,那也是没办法的事!”
林影身体微颤,薄衫下鸡皮疙瘩起一层。
她看不起她懦弱的渣爹,但渣爹骂姑妈白眼狼,她认为没骂错。
阿越抽一张纸巾,擦起眼角。间或飞眼皮看林影一眼。在姑妈的强横和阿越的示弱中,林影稳住身形,默默转身,上楼回卧室。
回卧室好一会儿了,林影才发现自己在干什么——她在收拾行李。
24寸的黑色行李箱已经打开,摊放在地上。箱子里杂乱无章地堆了半满的衣服。稍稍平复激荡的内心,林影一屁股坐床沿,两手捧住脸,低下头来。许久,肩胛耸动。
算起来,她好久没有哭过了。
这一晚睡得异常凌乱。童年时光少年片段争相入梦。
阿爷低下身体啜滴落在餐桌上的香油,抬头嘴角泛着光,笑着说要勤俭持家,不能浪费。阿娘埋头踩缝纫机,直起身揉着后脖颈,叹哎呦老了,不中用了,才干一歇歇活,就腰酸脖子疼的。囡囡你们什么时候长大啊。阿越从冰箱里偷煮熟的鸡蛋,要给楼下怀孕的野猫加餐。渣爹搂着一个烫头穿黑渔网袜的女人站在门外敲门。一向斯文的阿娘不许任何人开门,颤着音嘶喊:囡囡不要后妈!你给我滚!
在撕裂的尾音中,林影梦中惊坐起。
额头一脑门的虚汗。
不行。必须回一趟上海。
否则难以心安。
凌晨5点05分。旧金山的金门大桥尚被晨雾包裹,洛杉矶的街道还未繁忙,硅谷的科技公司园区有零星窗口透着灯光。沙漠地区的日出和尚未隐去的星星共现穹空。林影提着拉杆行李箱出门。拉杆箱放进大众捷达的后备箱。
冥冥之中自有天注定。恰逢林影手上的项目阶段性收尾,加上林影三年来无私事调休,让同事们压历山大。她请假的邮件一发出,立刻得到肯定的回复:亲爱的Lynn,让自己好好享受甜蜜的假期!
林影所在的威尔斯教授研究团队,属于伯克利神经科学研究所,她跟的项目为BCI,Brain-Computer Interface,脑机接口技术。
脑机接口技术作为神经科学与工程学交叉领域的前沿研究方向,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发展,引发了全球科学界、产业界和公众的广泛关注。
其中,非侵入性脑机接口,是该领域风头无两的研究热点。通俗地讲,就是实现大脑与外部设备的直接通信。通过脑机接口,一些身体机能受限但认知功能完好的患者,可以将大脑信号转化为指令,控制鼠标、机械臂等外部设备,从而实现自主行动和交流,改善生活质量。
林影做研究助理的时候,跟着威廉教授做过一个侵入式脑机接口的研究,研究血管支架电极。后来因为信号质量问题无法做到质的突破而暂停。不成功不算失败,科研中证伪同样富有意义,同样能推动科学的发展和进步。
考虑到非侵入式脑机接口的安全性和低成本,威尔斯教授调整研究方向,林影便跟着转到非侵入式脑机接口领域。林影刚阶段性收尾的项目即研究运动相关的皮质电位在运动规划和执行阶段的信号变化,借此解码运动意图。
当太阳转至半空的时候,林影乘坐的国泰航班从旧金山机场的国际航站楼出发,一路拉高,飞入云层,飞往香港,转机后的目的地为浦东国际机场。
归国的这一路,长达15小时20分钟。
林影安心地睡了一半的路程。
香港落地后,打开手机信号。原以为会收到姑妈和阿越的短信轰炸。然而手机甚是安静,只一条阿越的“你夜不归宿表示仍旧在生我的气?”孤零零躺在未读信息里。
林影苦笑。原来不爱就是不爱,可以伪装,却难以勉强。她与姑妈相处7年,仍旧是熟悉的陌生人。姑妈有了阿越,瞬间对她不闻不问。
从香港飞上海,机上时间很短。堪勘2小时。甚至没能充分体会“近乡情怯”,就落了地。
林影顺着人流往前走。耳边多是带着口音的普通话,被她敏锐地捕捉到夹于其中的上海话。熟悉的乡音软糯动听,颇慰心灵。
脚踩在她长大的城市地面上,呼吸着骨子里熟悉的味道,一向冷静理性的她,忽然生出恍惚感。她竟然真的一冲动飞回了国内。虽然拉着的是小号行李箱,但重要证件全带在了身上。
乘坐磁悬浮,从遥远的浦东国际机场,以每小时500公里的时速奔向SH市中心。
夏日夜晚八点钟,夜色苍茫,笼盖在城市的夜空。
霓虹灯冲淡了近在眼前的夜色。
林影在龙阳路站换乘地铁7号线。怕饿久了胃不舒服,她在地铁站内的罗森便利店买了一个紫薯包。一口咬下去,细腻的紫色酱馅儿扑出来,触感温柔。她猝不及防地笑了。
人来人往的不远处,正在大步流星,边走边接电话的余文健突然顿住。他不小心扫到一张笑得眉眼弯弯的面孔。
待收住惯性向前的脚步,再扭头寻找时,令他惊魂一瞥的面孔已经消失在匆忙的人流中。
“怎么啦?”电话那头的人问。
“没什么。”他轻笑着摇摇头。
一定是他看花眼了。
记忆中的那个人无数次表示,笃定留在美国,绝不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