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隍庙是一个独立的小院,前后三进,安静宽敞,院内还有一棵刚刚冒了嫩芽的老槐树,搁平时,院内确实是一个合适聊天会客的好场所,但现在,漫天黄沙,地面都堆着三尺厚的沙尘,不可久留。
苏亦跟随俞伟朝进入北院《文物》编辑部的一间会议室,刚一入内,就发现人数有点多。
一共有五人,其中两个熟人,分别是江西博物馆的陈文骅以及中科院植物所的孙香君,这两位都是此次论文成果的见证人和合伙人。
此外,坐在左侧位置的秃头老者,看那气度,不用想也知道是业内大佬!
这阵仗有点大啊!
不需要俞伟朝帮忙介绍,苏亦就朝着众人率先鞠躬道歉,“让各位老师久等了,真是抱歉。”
一个九十度的鞠躬,完全就跟一个上课迟到的中学生差不多,态度要多端正就有多端正。
现场众人,也没有想到他会来这么一出,顿感新奇。
年轻!
简直太年轻了!
少年意气风发朝气蓬勃的气息,就这样拂面而来。
最终,还是坐在主位上的老者说话,“该说抱歉的是我们,这种天气,还让你从北大临时赶过来,真是对不住。”
然后,有人搭腔,“对,对,这种天气,让大家都赶过来我们编辑部,该抱歉的是我们。”
然后大家就好像英国人一样开始聊天气,咒骂沙尘暴。
气氛融洽,一片和谐。
这个时候,苏亦才知道,说话的两位分别是《文物》编辑部的正副主任,王戴文跟杨锦。
他俩都是特殊年代,领导从出版系统干校调入文物出版社的专业人才,王戴文来自中华书局,而杨锦则来自人民出版社。
苏亦才意识到坐在会议室的秃头老者,竟然是《考古》的主编安之敏,难怪刚才看起来有些眼熟。
《文物》期刊刊发文章,要找竞争对手《考古》的主编来当审稿专家,怎么感觉都有些古怪。
苏亦下意识望向对面的王戴文,若有所思!
“既然苏亦同学也过来了,咱们的研讨会就开始吧!”
王戴文跟安之敏对视一眼,又对苏亦说道:“苏亦同学,接下来就由安之敏主任,就一些专业性的问题,对你进行提问,希望你能如实告知!”
“好的!”
不管这里有什么猫腻,苏亦还是决定以不变应万变。
主打一个真诚!
安之敏开门见山问:“苏亦同学,作为宿柏教授的弟子,你学习的方向应该是佛教考古,大家都好奇你为什么会关注农业起源问题,并且选择仙人洞遗址作为发掘地点。”
潜台词:同学,这跟你的研究方向不符啊!
苏亦在心中暗赞,这个问题问得好,他等的就是这一刻。
于是,他开始编,不对,开始认真讲述着自己跟稻作起源的故事。
“我是广东新会人,从小听着梁氏一门的故事长大,受到梁思永先生的故事启蒙,才选择学习考古专业。不过,之所以关注稻作起源问题,还是受到我们中学生物老师的影响,他原本是华农的教授,是丁颖先生的学生,也是因为历史问题被下放到我们新会一中的。
他此生都在继承丁颖教授的遗志,研究中国稻作起源问题,奈何,被时代耽搁,蹉跎岁月,原本前年应该返回华农教书,却因病去世。
我写关于稻作起源的文章,也算是继承老师一生未竟之事!”
听到这里,大家多少有些意外,没有想到他是广东新会人。
新会近现代确实出了不少学术名人。
梁启超,陈垣,两位史学大家,就是两座高峰。
梁思永更是中国考古学的缔造者之一。
更让大家没想到的是,苏亦还跟丁颖教授有师承关系。
丁颖,历任中大农学院、华南农学院院长;国家农科院首任院长,也被称为“中国稻作科学之父”,
50年代,丁颖就率先提出稻作起源“华南说”,反驳当时日本学者主张的栽培稻“印度起源说”。
“我一系列关于稻作起源的文章,都是受到丁颖教授观点的影响。丁颖教授在他的文章之中推断,中国水稻的起源北至江西东乡,不过他的观点缺少考古发现佐证,并没有在江西东乡发现相关史前稻作遗址。
因此,我查阅大量资料以后,又根据咱们《文物》76年刊登的《江西万年大源仙人洞洞穴遗址第二次发掘报告》选定的江西万年仙人洞遗址!”
故事到了这里,众人露出恍然的神情。
难怪他在这个时候,重新捍卫稻作起源“华南说”,学脉基因,代代传啊!
就连安之敏,也对他露出一个赞许的眼色。
《文物》编辑部两位正副主任,也对他好感大增,王戴文下意识赞叹道,“朱门高第啊!”
杨锦也轻笑,“主任,您这是把苏亦同学比喻成北溪先生了啊!”
这个时候,俞伟朝也附和道,“我是朱子,也忍不住说一句,‘南来,吾道喜得陈淳。’。”
陈文骅打趣道,“俞老师,您应该说,北上,吾道喜得苏亦!”
俞伟朝被说得不好意思,连忙摆手,“当不得,当不得!”
对于这场临时研讨会举办的前因后果,俞伟朝最清楚不过。
归根到底,还是涉及学术之争。
无非就是当下,河姆渡大热,有一小撮人不想苏亦盖过他们的风头罢了,文物出版社为了平息这股妖风,才召开这次临时问询会。
让他这样一个16岁的少年,坚持真理,背负骂声,抗争在前,俞伟朝多少有些汗颜,又有些悲愤!
然而,见到这一幕,苏亦却有点懵。
说好的龙潭虎穴呢?
说好诬蔑他学术造假的反派呢?
怎么还没有跳出来啊?
为啥场面会如此和谐?
连文物编辑部的主任,都夸他是“朱门高第”,这是要弄啥?
难不成是刚才关于学脉传承的故事,味太浓了?
其实,苏亦也没有那么高尚,他之所以会写文章捍卫稻作起源“华南说”,确实跟丁颖教授有关。
对方1957年发表的《中国栽培稻种的起源及其演变》一文,反驳稻作“印度起源说”,在他去世14年后,此文荣获1978年全国科学大会奖,这就是国内学界对这一学术成果的肯定。
再加上,70年代,因为河姆渡遗址的发掘,稻作起源成了最热门的研究方向。
几乎国内任何一个有志于研究农业起源问题的学者,都不会缺席这个盛宴。
苏亦也不例外。
等待众人在内心消化心中的震惊,安之敏又问道:“我听说,你们这一次发掘,是采用了新方法,比如你文章提及的浮选法,据我所知,咱们国内的考古学者,并没有人使用这个方法吧?”
来了!
众人都知道这场问询的重头戏要来了。
都在期待苏亦的回答!
苏亦回答得很坦诚,“国内没有,我是根据《美国古代》(American Antiquity)的相关文章,设置出来了筛选装置。”
然而,安之敏接下来的动作,却让他大吃一惊,他竟然真的拿出一本《美国古代》期刊,然后指着其中一篇文章对苏亦说,“你刚才提及的文章,是不是这一篇?”
“是的,就是斯特鲁夫的这一篇《小型考古遗物的浮选技术》!”
苏亦暗道侥幸,幸好他刚才没有胡诌,不然就露馅了。
然而,就在苏亦以为安之敏还要就着文章的内容为难他的时候,对方却直接放下期刊,跳过这个话题。
然后还朝着他眨了眨眼睛,要不是对面而坐,苏亦都差一点以为是错觉。
王戴文望向安之敏的脸色却有些古怪。
对方这个动作,看似是在确认苏亦话中的真伪,实则是在给苏亦背书,美国同行的杂志都拿出来了,再有人质疑苏亦的理论水平,就不合适了。
随即他一想到安之敏跟苏亦导师宿柏之间的关系,就释然了!
苏亦后知后觉,敢情安主任也是友军啊!
其实友军,并非只有安之敏,陈文骅也适时说道:“苏亦同学设计出来的筛选装置有些大,现在还放置在我们省博物馆库房之中,我打算未来浮选法推广出去之后,当文物展览!”
现场众人都是文物专家,对于这个有特殊意义的考古装置,被当作文物展览,也没有什么不妥,都露出善意的笑容。
苏亦感慨,老陈的助攻就是及时。
把他捣鼓出来的装置说成“文物”,那是想要抬高他的地位,也算是70年代版本的“商业吹捧”。
这一幕,让苏亦哭笑不得。
等众人笑过,苏亦才补充道:“不过有些遗憾,我们这一次虽然采用浮选法,但是并没有筛选出来碳化稻谷遗存。”
“于是,你们就采用了孢粉分析的办法?”
“这个时候,我在《Journal of Integrative Plant Biology》(植物学报英文版)期刊看到中科院植物所孙香君和何月明两位老师发表的文章——《江西清江盆地下第三系孢子花粉的初步研究》,因此,我就冒出把孢粉分析方法运用在考古研究的想法。”
这个时候,作为外行的王戴文问道,“苏亦同学,你不会又是国内第一个在考古发掘之中采用孢粉分析的人吧?”
这一次,苏亦连忙摇头,“还真不是,其实,早在62年的时候,地质所的周坤叔就对半坡遗址进行了孢粉分析!”
王戴文笑道:“没事,不是第一个,第二个也不错。”
话虽如此,但是众人多少都能够从他的话语之中听出一些遗憾之情,似乎对于苏亦不是第一个在考古发掘之中采用孢粉分析的人,很是惋惜。
孙香君见状,忍不住说:“虽然地质所的周坤叔研究员首次在半坡遗址之中采取孢粉分析,但那已经是十几年前了。苏亦同学虽然作为国内第二人,但是采用孢粉分析的方法是在周氏方法的基础上做出改良的,相比较周氏法,苏亦同学的方法,更具有推广性!”
孙香君是植物所的孢粉学专家,她的话,自然有权威性。
王戴文笑道:“那么我们能不能把苏亦同学这一次采取孢粉分析的方法,命名为苏氏法啊?”
“据我所知,就目前的成果来说,完全可以!”
对此,孙香君也给出肯定的答案!
也正是因为她对仙人洞遗址的微植化石进行分析,才得出仙人洞拥有一万年前栽培稻孢粉存在的结论!
这个回答,对于王戴文来说,甚合心意。他要的就是第一、首发、填补国内空白这些名头。
这时,安之敏又问苏亦:“刚才你提到植物考古这一概念?你认为植物考古能够成为考古学的一个分支学科吗?”
苏亦解释:“目前咱们国内应该还没有学者在从事这个方面的研究,但是我关注过植物学的相关研究,因此,就想要尝试使用这个方法,未来这个领域,大有可为。”
到了现在,王戴文已经看得出来了,与其说安之敏在审问,还不如说在提问,苏亦完全就是在说教。
显然,这部分的知识,也超出安之敏这个老专家的认知范围。
不管是浮选法,还是苏氏孢粉分析法,这都是国内首次把植物学技术运用于考古学之中,属于首创!
作为考古学专家,安之敏想不到,而作为植物学专家孙香君同样也想不到。
偏偏这种跨学科的技术,却被苏亦运用了。
还创作出一个新的分支学科概念——植物考古学!
这一刻,副主任杨锦感慨:“我是真相信牛顿跟苹果的故事是真实存在了。”
最后主任王戴文也感慨:“什么是天才,这就是天才!”
听到这话,苏亦脸色有些怪异。
知识分子的夸奖,就是这么朴实无华啊!
到了这个时候,苏亦再迟钝,也明白眼前这一幕,是咋回事了。
这哪里是什么鸿门宴,哪有什么反派。
一屋子的友军。
所谓的坐而论道,论道是真,观众却是在场外,场内都是自己人啊!
这个时候,苏亦也发现了许婉韵,正跟《文物》编辑部一个年轻的编辑混入会议室,给众人添茶倒水。
这一幕,让苏亦差一点喷茶!
经过他的时候,许婉韵的笑容如同春日的暖阳,温暖而明媚,似乎要驱散天空之中的尘土,笑盈盈地跟他打招呼,“天才,你好呀!”
果然,师姐对于文物出版社,确实比自己还要熟悉啊!
连主办方的会务人员,都是我方选手了,还有什么不可能发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