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选题的缘起及意义

当读者翻阅当代美国文学作品时,会发现大批作家会以各种形式一次次触及撕裂美利坚的内战主题。这些作品有的直接聚焦战场,有的仅以南北战争为一个宏大背景和框架,关注战争下的普通家庭、普通人物,还有的作品,大胆创新、大胆解构,在主题、内容和形式上都极大拓展了南北战争小说书写的视野。本书将近30年来的内战小说大体分为如下几类。

第一类作品是直接将故事背景设置于一场场残忍血腥的战役,讲述纷繁乱世中一个个鲜活人物的悲欢离合。《大进军》(The March, E.L.Doctorow,2005)以谢尔曼率军摧毁亚特兰大,挺进佐治亚,进入南方腹地,直达大海边的大进军为主线串起不同肤色、不同阶层几十个人物命运的故事。《南方的寡妇》(the Widow of the South, Robert Hicks,2005)讲述了南北战争富兰克林之战发生的那天,种植园主卡丽·麦加沃克的卡恩顿大屋被征用为临时战地医院,她于一天之内不得不直接面对近万名伤亡士兵,并照顾满屋的伤员。其中一位在战场上表现得异常英勇又有些举止异于他人的士兵卡什维尔与麦加沃克之间彼此吸引,陷入了一段隐秘而炙热的爱恋。后来,在卡什维尔影响下,麦加沃克坚定信念,为了保护、看守在这场战争中牺牲的年轻人的墓地而竭尽全力。《上帝鸟》(The Good Lord Bird,James McBride,2013)则以著名的废奴主义者约翰·布朗为人物原型,重述了内战前夕轰动全美的布朗起义,他的故事在南北战争前后广为流传。布朗起义成为了美国内战的先声,后来《约翰·布朗之歌》成为了联邦军鼓舞斗志的战歌。这一类作品还有Jeff Shaara 的A Blaze of Glory(2013),A Chain of Thunder(2013),The Smoke at Dawn(2015)等。

第二类作品关注到内战的历史洪流之下,生命个体的痛苦抉择,微观家庭的深度变迁,有分崩离析也有艰难维系,有绵延的亲情、真挚的爱情,也有彼此的嫌隙,乃至激烈的冲突。《冷山》(Cold Mountain, Charles Frazier,1997)以南北战争为故事背景,围绕着两条主线并行展开,一条讲述了南方军士兵英曼,拖着伤痕累累的肉体与饱经磨难的灵魂,历经千辛万苦回到深深眷恋的家乡冷山和他的爱人艾达身边;另一条围绕艾达展开,她在父亲去世后,逐渐改变了原先优雅恬适的生活方式,在露比的帮助下,共同应对着每日辛苦劳作的生活。《马奇》(March,Geraldine Brooks,2005)的故事分别由同名主人公马奇和妻子玛米以第一人称的叙述视角完成。马奇叙述的故事构成了小说的主体,由几大部分组成,包括年轻时在南方做生意目睹了奴隶主的残忍,回到北方家乡从事废奴运动,以随军牧师的身份参军奔赴前线,在部队中与年轻时相识的美丽善良女奴重逢并产生感情,被打发到种植园教育黑奴,目睹南方游击队员对黑人的暴行精神备受打击等情节。玛米叙述的部分则展示了很多情节的另一个视角,与马奇的讲述矛盾重重。《少年罗比的秘境之旅》(Coal Black Horse,Robert Olmstead,2007)[3]讲述了在南北战争期间,14岁的少年罗比受母亲的嘱托,前往残酷血腥的战场腹地寻找父亲的故事。在漫漫而艰险的路途中,罗比先后遭遇了骗子、奴隶、搜尸者、杀人犯,眼睁睁看着少女蕾秋惨遭蹂躏而束手无策,目睹了战争之后尸骨累累的惨象,陪伴了身负重伤奄奄一息的父亲走过生命最后一刻。埋葬父亲之后,他带着蕾秋踏上了归乡之途,在最无情的现实洗礼中,经历着男孩向男人的蜕变,追寻着身体与心灵的救赎。与《少年罗比的秘境之旅》一样,Raiding with Morgan(Woollard Jim R.,2014),也是以少年寻父的故事为主线展开的。马特森自幼丧母,父亲去参加了墨西哥战争,他和祖父母长大,17岁时得知父亲成为了南方邦联军队Morgan将军的私人事务官,便决定出发寻亲,为此加入了Morgan 的军队。在见证了战争的恐怖和丑陋,经历了牢狱监禁和身体受伤之后,马特森最终步入成年,走向成熟。在他眼里父亲是一个好人、精神导师和了不起的军人,却不得不在战争中又一次和父亲分离。和罗比一样,他也遇到了自己的爱情。Morgan将军强行征用一位北方妇女的住宅作为司令部,在那里马特森被这位女子吸引,陷入了爱情。《基列家书》(Gilead,Marilynne Robinson,2004)讲述的是七十六岁的牧师约翰·埃姆斯自知年事已高,时日无多,给年仅七岁的儿子留下一封封家书,希望儿子长大之后了解他的一生。这部书信体的小说并不能算作内战小说,不过作品前半部分是以南北战争为故事背景的,围绕着内战给约翰·埃姆斯的父辈带来的家庭分裂而展开。战争与家庭的关系成为了这部分故事情节的主线,埃姆斯牧师的祖父是一个坚定且非常激进的反对奴隶制的斗士,以随军牧师身份参加内战,而他的父亲则是一个和平主义者,政治立场和观点的差异给两代人带来无法调和的矛盾。

第三类作品是近几年来出现的在题材选择、故事内容和艺术形式上非常具有突破性和颠覆性的内战小说。《林肯在中阴》(Lincoln in the Bardo,George Sanders,2017)整个故事都以美国内战为背景,讲述的是1862年2月,林肯总统11岁的儿子威利·林肯因伤风导致感染,骤然离世,下葬当夜,悲伤难抑的林肯前往位于乔治敦的橡树丘公墓,抱起棺材里儿子的尸身,表达着无尽的思念。与此同时,处在中阴界[4]的众鬼魂围绕在现实中的林肯身旁,你一言我一语地诉说着各自的人生际遇。幻化为鬼魂的小威利也期盼着与父亲的沟通、倾诉,却终究无法跨越中阴与尘世之间的鸿沟,焦虑哀伤,甚至一度拒绝转世。小说在后现代怪异、荒诞、超现实的奇思妙想之中,融入了对战争、生命、情感的深度反思。Laird Hunt的Never Home(2015),则一改男子厮杀战场的故事传统,讲述了一个夫柔妇刚,替夫从军的故事。以女性为主角,颠覆性重塑战争中的女性形象,重新思考女性在战争中的重要作用的小说还有《葛底斯堡的女孩》(The Girls of Gettysburg,Bobbi Miller,2014),《两位葛底斯堡的女孩》(Two Girls of Gettysburg,Klein Lisa,2008)。另有一部需要特别提到的是《无人幸免,2074—2095》(American War,Omar El Akkad,2016)。这部小说以南北战争为名,讲的也确实是美国南方州和北方州之间的战争,不过却在创新的路上走得更远。小说是以第一次南北战争为蓝本,历史仿拟式地构建了由化石燃料危机导致的未来发生的第二次南北战争。这样,美国内战的内涵得到了拓展,内战文学的书写空间也更加宽广。小说故事的主人公是一个极具男性特质的刚强女性萨拉特,她先后经历了全家颠沛流离、至亲惨死,北方军对佩兴斯难民营的屠杀,以及在糖面包监狱里长达七年的非人折磨。在2095年7月3日是纪念二次内战结束的“再统一庆典”日,她携带病毒炸弹,越过边境,潜入北方领土,释放了一种生物病毒,致使全国范围被流行的瘟疫困扰折磨长达10年之久,死亡人数多达1.1亿人。

此外,内战小说必然会涉及奴隶制问题、战后黑人的命运问题,当代一部分非裔小说构成了探讨这些问题的颠覆性语境。因此,笔者也特别关注了近年来的非裔文学,这些作品虽然没有直接描写内战,却在行文中融入了对形成奴隶制的思想根源、文化根源,对内战与奴隶制关系的全新且深度反思,它们是当代南北战争小说研究的重要组成部分。

南北战争依旧是美国文学主流中一个不断被赋予当下时代内涵,常谈常新的主题。当代美国内战小说及以内战为背景的小说在呈现多元化多样性发展态势的同时,也产生了广泛的社会影响力,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很多作品获得了包括美国文学三大奖在内的重量级奖项。其中《基列家书》《马奇》先后荣获2005年、2006年普利策小说奖,《冷山》《上帝鸟》分别获得1997年、2013年的美国国家图书奖。《大进军》获得2006年美国笔会/福克纳小说奖获奖作品,并入围普利策小说奖、美国国家图书奖。《林肯在中阴》更是收获国际声誉,于2017年荣获英国曼布克文学奖。还有一些涉及内战的奴隶叙事小说也斩获了文学大奖。二是在文化传播方面。具体又体现在作品影视化、国内外翻译传播及媒体传播等方面。在影视化方面,比较有代表性的是《冷山》。该小说被改编成电影,由著名演员Jude Law、Nicole Kidman、Renée Zellweger担当主演,并荣获76届奥斯卡6项提名以及最佳女配角奖。与小说略有不同的是,电影中更突出爱情主题,或许是为了迎合影视受众的情感需求。而根据小说创作的同名歌剧也于2015年在圣菲歌剧院首演。[5]《上帝鸟》也被拍成了8集的美剧,于2020年上映。在《南方的寡妇》的作者专访中也提及,简装版小说已经售罄,正在商谈电影项目。[6]在翻译传播方面,很多小说都已经有了中译本,有的甚至有多个版本,如《冷山》在中国出版时,就有了接力出版社的“全译本”,之后不久,中国青年出版社又出版了带有精美插画的“珍藏本”。2018年,中信出版集团出版了新的译本。《无人幸免,2074—2095》据说在全球已有36个版本。[7]另外,媒体传播方面的力量也不容忽视。大部分小说的作者都接受了专业期刊、网站、大众媒体的专访。E.L.多克特罗2015年去世时,更有众多媒体对他的生平和著述做了详细回顾和评述。总之,从出版的数量、质量及业已产生的社会影响力来看,美国内战小说在美国当代文学中占有重要位置。

而更加不容忽视的是,当代内战小说家是在新的时代背景和新现实主义文学主潮之下取得这些成就的。自20世纪70年代起,美国文坛逐渐摒弃五彩纷呈的写作实验,逐渐形成回头写现实题材的潮流,其中有些作家采用现实主义手法关注到历史和社会问题,比如赫尔曼·沃克(Herman Walker)反映第二次世界大战历史战况的二部曲《战争风云》(The Winds of War, 1971)和《战争与回忆》(War and Rememberance, 1978),艾丽丝·沃克反映种族问题的《紫色》(The Color Purple, 1985),唐·迪里罗以肯尼迪遇刺为故事背景的《天秤星座》(Libra, 1988)等。同时,不少作家的创作又多多少少受到现代派和后现代派影响,形成了独具特色的新现实主义风格。当代美国作家即是在这种回头写实的潮流与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艺术风格共同影响下重写南北战争的。一方面,他们大多秉持着严肃认真的现实主义的姿态,查阅了大量历史文献、回忆录、传记、日记、新闻报道等相关资料,遵循传统的叙事模式,使得故事的讲述保留了契合那个时代气质的逼真性;另一方面,作家们又不断寻求形式内容、写作风格、叙事技巧等方面的突破和创新,作品中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的印迹清晰可见,折射了创作的时代特征。作品表层艺术形式的创新有助于深层的情感、主题的表达,反映了的当代美国作家对于人作为生命个体的高度关注,对于战争、生死、爱情、亲情等人生重要主题的更透彻更深沉的反思。另外,近年来美国内战小说还呈现出写实与现代主义风格结合向写实与后现代风格交融过渡的一种趋势。

可以说,当代美国内战小说创作模式的发展与革新,探讨主题的深度与广度以及带来的广泛社会影响都为美国文学注入了新的活力,成为了透视美国当代美学与文化的一个重要窗口,也促使本书作者产生了浓厚的研究兴趣和研究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