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从盛唐文儒到中唐通儒

第一节 中唐危机

元和三年(808)科举考试,韩门子弟皇甫湜高中“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科,策文被列为上等。当时的朝廷为适应时事,复兴国事,选拔人才的标准已经从盛唐时期的诗赋取士向考察治事能力倾斜,旨在发现兼具学识和政能的人才。这一年的对策问难内容涉及儒家治国理念、历史经验教训以及现有经济、军事、吏政等问题的解决方案,皇甫湜的策文针砭时弊,句句刀光直指要害,成为治国理政的名篇。以下摘录数条,可以清晰展示乱后的唐帝国正面临哪些危机:

今宰相之进见亦有数,侍从之臣,皆失其职,百执事奉朝请以进,而律且有议及乘舆之诛,未知为陛下出纳喉舌者为谁乎,为陛下爪牙者为谁乎?……夫裔夷亏残之微,褊险之徒,皂隶之职,岂可使之掌王命,握兵柄,内膺腹心之寄,外当耳目之任乎?

陛下省徭役,而输劳者未艾,小惠未遍,而有司长吏或壅而未承故也。若陛下加惠而俯察之,则物力何惧乎不丰,劳者何忧乎未艾?

陛下蠲田租以厚农室,而人犹艰食者,生者犹少而费者犹多故也。商乘坚而厌肥,工执轻而仰给,兵横行而厚禄,僧道无为而取资,劳苦顿瘁,终岁矻矻,滨于死而为农者,亦愚且少矣。况乎两税不均,失变通救弊之法,百端横赋,随长吏自为之政乎?若均工商老释之劳逸,轻田野布帛之征税,蠲横暴之赋,减镇防之兵,则耕者如云,积者若山矣。

今昆夷未平,边备未可去,中夏或虞,镇防未可罢,若就其功,则莫若减而练之也。今之将帅,胜任而知兵者亦寡矣,怙众以固权位,行赂以结恩泽,因循卤莽,保持富贵而已,岂暇教训以时,服习其事乎?今若特加申令,使之教阅,简奋勇秀出之才,去屠沽负贩之党,则十分之士,可省其五矣。多而无用,曷若少而必精乎?又若州府虚张名籍,妄求供亿,尽设其给,以丰其私。今若核其名实,纠以文法,则五分之兵,又可省其半矣。夫众之虚,曷若寡之实乎?一则以强兵,一则以寡赋。若江淮州郡,远寇戎,属清平,自非具使令备仪注者,一切可罢,以其经费代征徭,荡逋悬,然后慎择长吏,曲加绥抚,不四三年,而家给人和,则横暴不作,赋敛自均,至理而升平矣,尚何虞于人犹艰食乎?

陛下葺国学以振儒风,而微言犹郁者,盖其所由干禄而得仕者,以章句记读而不由义理故也。若变其法,则可以除其弊矣。

今职备而不举,法具而不行,谏诤之臣备员,不闻直声;弹察之臣塞路,未尝直指。公卿大夫,则偷合苟容,持禄养交,为亲戚计迁除领簿而已。与利之臣,专以聚敛计数为务;共理之吏,专以附上剥下为功,习而为常,渐以成俗。标异而圭角者,悔吝立及,和光而淈泥者,富贵立须。虽陛下焦劳聪明,如此之切至,将何益焉?

伏惟陛下申敕朝廷州府,令每岁各举所知于礼部,礼部于计偕常选之中,访察推择,得其人,则待以不次之位,遇以非常之恩,不得其人,则必行殿罚,以惩逾滥,则周之以甯,舜之以封,坐而致矣,乏才之叹,何有于圣朝哉!

今之取士,以文字记读为法,其素履实行,则无门而知,使由文字而进者,往往犯奸赃为枭獍,以成其弊也。乾元以还,版籍斯坏,所以游寄,莫知从来。伏惟敕天下人士,未归者一皆复贯,愿留者则令著藉,置乡校县学州庠,以教训其子弟,长育其才,自乡升之县,自县升之州,自州升之礼部。公卿子弟长于京辇者,则使之必由太学,然后登有司。如是,其幼弱,其壮老,发言举足,云为进取,可得而知矣。然后参以才艺,试以器用,诚取人之急务,伏惟陛下裁之。若资考之限,其章句之庸才,资荫之常调者,仍宜旧贯,贤能之士,则行臣向者之谋,从有司长吏之举,其赏必行,其罚信焉可也。

臣闻古者山林薮泽,皆有时禁,动作之为,无差《月令》,则六气以序,百祥以来,而生生之类,莫不跻仁寿之域矣。今舍此而不务,杀胎毁卵,伤仁挠和,而奉胡夷之法,以正月、五月、九月断天下之屠,欲蕃物产而祈福祐,斯亦无谓矣。伏惟陛下动遵《月令》,前训可据之文也;事稽时禁,当代易从之道也。施之而不已,执之而有恒,则帝皇之美,远惭于今日矣。[1]

短短千字,尽数宪宗初期权宦、朝政、赋税、藩镇、吏治、科考、礼法等一系列重大社会问题,皇甫湜为他的激切直言付出惨痛代价,凡与此次考试有关联的人,包括皇甫湜舅舅王涯在内均遭贬谪。“贬翰林学士王涯虢州司马,时涯甥皇甫湜与牛僧孺、李宗闵并登贤良方正科第三等,策语太切,权幸恶之,故涯坐亲累贬之。”[2]

唐帝国如何一步步沦落至此?时光退回五十年。至德二年(757),此时距离安史叛乱已有两年,战火蔓延北方半壁江山,万民涂炭。这一年安禄山被其子安庆绪夺权所杀,又三年,史思明为其子史朝义所杀,两大祸首相继死于血亲之手,叛军内部离散,唐军终于迎来战场转机。宝应元年(762)十月代宗继位,命仆固怀恩借回纥兵收复洛阳,史朝义率五千骑逃往范阳,走投无路之下于林中自缢而死,历时七年的安史之乱结束。叛乱平息之后的政局再也不复开天时代之盛景。朝廷任命田承嗣为魏博节度使,李怀仙为卢龙节度使,李宝臣为成德节度使,薛嵩为相卫节度使,唐朝从此进入藩镇割据的局面,李宝臣、李正己、田承嗣、梁崇义等方镇拥兵数万,自治封地,联姻互助,随时准备反叛,中央政权岌岌可危。另外,帝国外患不绝,吐蕃从陇右侵入西北各县,又有回纥借平乱之功索封无度,贪得无厌,军费负担逐年升高,朝廷不得不增收重税,民众不堪重负。代宗平庸,面对本已内忧外扰的国家,他却无心整治,苟且偷安,致使李辅国、程元振、鱼朝恩等宦官权倾朝野甚至把控军权,元载、杜鸿渐等官员身居宰职却只顾党争倾轧,不图复兴。上元至大历年间,先后有刘展、周智光、杨子琳、朱希彩、哥舒晃、裴志清、李希烈等叛将蜂起,战事频仍,就连侥幸躲过安史之乱的江淮地区也难保稳定发展的局面,致使作为战后国家经济命脉的漕运几度停摆,国库亏空严重。建中元年(780)德宗即位,这位满怀励精图治的君主上任之初颁布一系列政令,包括要求中央政府开源节流、罢除朝廷及地方大员的奢侈用度、打击宦官的骄横、积极削藩、任命杨炎分掌经济,初步实施“两税法”等,这些改革虽然无法从根本上解决问题,而且还由于过分强硬的削藩政策导致多地兵乱,但在一定程度上恢复了中央政府的主动性和权威,积累了财政和军事资源,给命悬一线的唐王朝注入了一剂强心针,步履维艰撑到元和中兴。

这就是皇甫湜参加策论考试那一年唐帝国所呈现的积弱面貌。在乱后成长起来的中唐士人经历过山河巨变,目睹过残酷的社会现实,他们早已抛弃了盛唐文士高昂的精神气象和飘扬在云端的礼乐理想,而是怀着对政治时局清晰的洞察力和救民水火的决心直面时弊,用时代为他们打造的理性与务实能力来展示从文儒到通儒的转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