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历史路标与历史评论

马克思在总结《资本论》的写作体验时,特别重视对经济思想的“历史评论”。他认为,只有通过“历史评论”,才能把握“政治经济学规律最先以怎样的历史路标形式被揭示出来并得到进一步发展”。这也是他“完全埋头于政治经济学批判和政治经济史”这两方面研究相互补充工作中的体会。批判必须有历史观点,研究政治经济学必须有历史观念,这是因为它的规律就是以“历史路标”形式在发展中体现的。

“历史路标”是通过“历史评论”的批判和自我批判的自我反思意识自觉总结中展开的。“历史评论”是自我反省的基点,进一步思考研究方向、理论、方法、缺点、难点等历史发展总趋势,都与此密切相关。“历史评论”对马克思来说,有着厚重的知识与学术思想的准备。他的研究从哲学领域出发,同时又特别关注历史和重视社会经济与政治思想领域的进程。尤其是他有关注全人类命运的广阔远大视野,早在中学时代的作文中已显示出“为人类”的最初理想志向。在“历史评论”中,他有深刻的批判意识,在政治经济学批判方面更是重视。当恩格斯批判杜林的哲学、经济学和社会主义观点而撰写《反杜林论》的时候,马克思专门为该书撰写了“政治经济学编”中的《批判史》论述一章。这本身就是一篇“批判”与“历史”合成的史论结合“历史评论”。高质量的“历史评论”会发现前进的创造创新的“历史路标”。《资本论》就是一个大“历史路标”。

“历史评论”在经济学研究中特别重要,它引导人们在总揽前人和当代学人研究的路径和轨迹中,发现问题、趋势和走向。“历史评论”在批判与自我批判中,使研究者走向自觉和获得自觉。大学者熊彼得在《经济分析史》中,以经济学研究为例,认为在研究工作中,历史观念占第一位,其次才是统计和理论。他把历史事实的掌握、历史感或历史经验的具备,视为经济学研究的基础。他说:“经济学的内容,实质上是历史长河中的一个独特过程。如果一个人不掌握历史事实,不具备适当的历史感,或者所说的历史经验,他就不可能指望理解任何时代的经济现象。”

实际上,历史的通贯评论,不仅仅在经济学,也不仅仅在社会科学,当然是人类史和自然史共同要关注的事情。历史学本身更是重要的事。司马迁和司马光这两位通史大家,前者首创千年的中国通史体《史记》,后者有《资治通鉴》,都是贯通古今典范。刘知几的《史通》、章学诚的《文史通义》,也都重视批判意识和理论评说。任何一门学科,都有自己的学术史,都有必要从本学科的学术史评论中学习,方能走向自觉的创新。这就是恩格斯所讲的从哲学史中学习哲学的道理所在。路易斯·阿尔都塞看出了历史对马克思的重要性,认为历史之于马克思,犹如泰勒斯之于数学、伽利略之于物理学和弗洛伊德之于心理学一样重要。和历史对话,进行历史评论,开展批判和自我批判,以提高历史自觉,实在是人类文明交往自觉意识提升所必须做的事情。

从“历史评论”的批判与自我批判,都要有问题意识的导引。提出问题的“疑义相与析”、共同交流,为提升学术价值、推动学科进步,准备了源源不断的动力。围绕问题的对话,首先要有批判意识。由此出发,提出问题比回答问题更重要。没有问题意识,就不会产生科学的好奇心,探索真理的兴趣也不会存在。一个科学研究者失去了问题意识,他的科学生命也就结束了。23岁的马克思,在其博士学位论文《德谟克利特的自然哲学与伊壁鸠鲁的自然哲学之区别》,在求异路径上探索自然哲学,不但是从自然哲学走向社会哲学的开始,也是从问题意识出发,以批判精神思考哲学问题,从思想对话中倾听到了古圣贤哲的声音。这是马克思从“历史评论”中发现了哲学规律所出现的第一个“历史路标”。

和古今圣者、贤者、智者的对话,必须有科学史的问题意识。下面两段对话对学者在形成独特原创的科学思想成果方面,具有启发性意义:

第一,善问。马克思在《哲学的贫困》中指出:“每个原理都有其出现的世纪”,为了“顾全原理和历史”必然要“自问”:“为什么该原理会出现在11世纪或者18世纪,而不出现在其他某一个世纪?”他为了回答这个“世纪之问”,认为还应“再追问”:①11世纪的人们是怎样的,18世纪的人们是怎样的;②他们各自的需要、他们的生产力、生产方式以及生产中使用的原料是怎样的;③“由这一切生存条件所产生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怎样的。”这是一个由“原理和历史”之问到“世纪”的时间段之问,又由时间段到人类生产、生存状况之问,这都是人类文明交往中人与物、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即交往之问,都是定位于人类文明交往中创造创新所做贡献的唯物史观之问。

第二,善答。马克思和恩格斯在《共产党宣言》中有一问:“思想史的历史除了证明精神生产随着物质生产的改造而改造,还证明了什么呢?”这是唯物史观中的“以问代答”的反问方式,答案就在问题之中。实际的答案就包括以下几个方面:①思想产生的根源、社会发展的历史过程,是思想史生成与发展的社会物质基础和前提;②思想是社会经济文化发展在意识形态上的反映,是思想史研究的基本要素和根本内涵;③思想史是社会思想历史的组成部分;④思想史与人类文明史是整体与部分关系,其交往是相互的。

这里,马克思和恩格斯在思想史评论中所谈的“思想的历史”问题,对中国思想史学科创始人侯外庐有指引启示作用。他把中国思想史放在中国社会史背景下研究。他的“马克思主义中国化”这一研究路径,一定是受《共产党宣言》中这一论述影响的。他在西北大学曾说过,他的中国古代社会论著,是摩尔根《古代社会》的“东方版”。在研究中,他也是从“历史评论”中寻找“历史路标”的。

“历史路标”与“历史评论”联系密切。研究历史必须有理论与方法论的创新。大学者托马斯·库恩说:“历史如果不被我们看成是轶事或年表堆砌的话,那么,它就能对我们现在所深信不疑的科学形象产生一个决定性的转变。”历史轶事是有趣的,历史年表是时间、空间、人间的记事,但二者还不是历史科学。历史研究者必须有人类文明史的根本自觉。这样,历史才可能变为科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