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神话观的民俗实践:稻作哈尼人神话世界的民族志
- 张多
- 2085字
- 2025-04-29 20:11:53
一 神话不须是一篇完整叙事
“神话”在认识论层面可以大体界定为群体生活中有关世界、文明起源的观念及叙事。只要群体的生活制度在延续,群体成员对“起源的叙述方式”的记忆、重述、表征就会不断被付诸实践。进一步说,在民俗学的理论中,神话可被视为一种特殊的艺术性交流的类型,它可以沟通天人、生死、过去和未来、此地和远方,因而这种交流往往攸关人类的基本生存命题。
但是,在存在论意义上,“神话”并不是一个可以被界定清楚的分析性概念,它有自身元发性的意义释放能力。因此我倾向于寻求在群体生活中理解“神话”,而不是将其简单视为一个现成的可供分析的对象,并且悬置其“西学”“民族主义”的潜在概念指向。有鉴于此,本书中的“母题”概念同样不是在叙事中天然存在的现成成分,它也是在艺术性交流实践中显现出来的。在生活现场,哈尼人自己虽然并不从哈巴演述的叙事中抽绎母题,但是他们的口头艺术实践却也有类似母题的提示、标记机制。
神话学是一门独立的国际显学,许多学科将“神话”作为重要研究对象,其中,民俗学是在神话研究中取得重大成就的学科之一。通常意义上,神话主要被视为民俗学的一种文类/类型(genre),并且是核心性的民俗类型。进一步说,神话叙事是人类语言艺术中最独特的类型之一。能像神话这样久远、深刻、广泛、持续地影响整个人类文明进程的语言艺术类型屈指可数。杰克·古迪(Jack Goody,1919—2015)进一步区分了“神话学”和“神话”,他认为前者是观察者建构的对世界观的论述,而后者是围绕世界观主题进行的真实记诵。他在更为狭义的意义上界定神话,认为神话仅在具体有限的环境里才被记诵,比如仪式。神话承载的“知识”往往不对所有人开放。[14]类似古迪这样的狭义界定比较接近我将要讨论的“神话”,当然我无意在成千上万对神话概念的论证中表态,而是为呈现研究行为与社会事实划定基本范畴。
“Myth”这一概念源于古希腊学术。“Logos(逻各斯)”与“Mythos(秘索思)”是一对古希腊哲学的基础性概念,经过赫西俄德(Hesiod)等诗人和柏拉图(Plato)等哲学家的塑造,“myth”逐渐成为一个集叙事、审美、历史与意识形态于一身的学术领域。19世纪末,孙福宝、章太炎、梁启超等人最早从日语将“神话”概念引进汉语学术界。[15]长期以来,学者们就“神话”概念是否适用于中国争论不休。[16]有的学者直接将其音译为“秘思”,[17]正是为了避免中文“神话”一词带来的误解。其实,就像“史诗epic”和“宗教religion”概念一样,当我们回溯西学根源时会发现当前认知的一些文化错位。但是,概念所指代的事实本身无疑在中国社会是存在的,中国神话学致力于探索中国的神话实践,并不能简单认为是西学东渐浪潮中的搬用。
神话的主要概念内涵体现为“现时世界和群体起源的观念表达”。这种“表达”的性质首先是经久传承的语言艺术传统,其次是构成群体文化特征的基础性叙事框架,再次是群体发展过程中可资回溯和重述的交流资源,最后是群体信仰、审美并产生认同感的实践理性。神话内蕴着“超越界的临现”,是一种“超越的统觉”。[18]神话的话语实践是超越性的,使人超越寿命限制而获得更完整的时空体验,同时也使社会历史获得超越意义。神话不一定是一篇完整的叙事,它可能只是完整叙事中的片段,且这一片段可以在多样的表达实践中重现。
神话不须是一篇完整叙事,相当于说神话的本质特征未必指向一个相对完整的故事性片段,那么它一定指向什么呢?例如,在哈尼族婚礼的哈巴演唱中,歌手先要唱开天辟地,接着唱祖先迁徙、婚姻制度由来,再唱人的出生、成长、恋爱,直到结婚。这一个完整的婚礼哈巴中,只有前面的小部分是典型意义的神话,并且根据婚礼的现实情形,歌手往往会将创世纪的部分寥寥几行带过,重点演唱人的生命历程。那“寥寥几行”虽然不是“完整叙事”,但不可或缺。而这“不可或缺的寥寥几行”正可以说明神话的普遍存在方式是“观念之表达”。有关这一点,吴晓东对贵州三都县排烧苗寨的研究就是典型的例证。吴晓东摒弃传统的神话文本整理方法,而将他与苗族村民的谈话直接呈现出来,让读者在断续、零碎的交谈语境中直观神话叙事。[19]
当然,神话也可以是一篇完整的“精彩的故事”[20],歌手和故事家可以将其充分演绎,但这并不是其全部的状态。在生活中,神话往往只是一个意象、几句言辞或者身体行为。神话的这种特征,说明其存在形态可长可短、可简可繁、可说可唱,并且可重复。进一步说,神话作为一种表达文化,其要表达的是牵涉人类文明全局性的重大、基础性观念问题,比如宇宙、世间万物、超自然、灾难、生死存亡、文明开创等。虽然这些神话都要落实到具体的群体文化中,但其表达一定是站在人类全局的高度的。比如大禹治水神话,虽然其与历史、传说难以分割,但其中“灾难毁灭人类”“九州天下”“文化英雄治水”等都是典型的事关文明兴衰的基本观念。再比如牛郎织女传说中,有关天宫、天河、天神、星宿的片段就是神话,但整个叙事却又是另一种文类。
既然神话的内核在于“原初观念的表达”,那么就需要有一个概念来描述这种内核。基于这个内核,神话的定义再多也可以得其要领,可以区别于其他表达文化。事实上,在民间文学/民俗学的神话研究中早已有一个现成的概念工具——母题(moti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