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是马拉拉
- (巴基)马拉拉·尤素福扎伊 (英)克里斯蒂娜·兰姆
- 8211字
- 2025-04-14 13:42:47
2 我的父亲“猎鹰”
我一直知道父亲口齿不大伶俐。有时他话到嘴边却说不出来,卡在一个音节上不断重复,像唱片跳针似的,而大家都在等他蹦出下一个音节。他说这就像嗓子里突然冒出一堵墙,阻塞了咽喉。“M”“P”“K”这几个音都是对他虎视眈眈的敌人。我会开玩笑说他叫我贾尼,是因为这个词比马拉拉好发音。口吃对父亲这样一个痴迷文字、热爱诗歌的人而言非常可怕。他的父母各有一位口吃的兄弟,不过我们几乎可以断定,祖父的态度更加重了父亲的问题。祖父的嗓音就像某种高亢的乐器,说起话来声如洪钟,铿锵有力。
“把话吐出来啊,儿子!”父亲每次卡壳,祖父都会咆哮。祖父的名字叫拉胡尔·阿明,这是天使加百列的圣名,意为“诚实之人”。祖父很为这个名字骄傲,自我介绍时总会背一段有他名字出现的诗句。即使在最好的状态下,他也没什么耐心,会突然因为不起眼的小事暴跳如雷——比如丢了母鸡或杯子打碎了之类的。他会气得满脸通红,抄起水壶和锅就扔。我从没见过祖母,不过父亲说她曾这样奚落祖父:“真主在上,愿祂在我死后赐你一个不会笑的妻子,正像你只会对我们皱眉一样。”
祖母特别担心父亲的口吃,曾在他很小的时候带他见过一位圣人。两人先坐长途大巴,再步行一小时上山,最后才来到圣人所在的山丘上。祖母的外甥法兹利·哈基姆不得不把我父亲扛在肩上赶路。那位圣人名叫莱万诺·皮尔,意思是“疯者之神”,因为据说他能让精神病人迅速平静下来。祖母一行人被带到皮尔跟前,圣人让父亲张嘴,啪地把一口唾沫吐进父亲嘴里。他取出一些“古尔”(gur)——一种甘蔗做的黑糖——含在嘴里滚动,让它沾满唾液。然后他取出黑糖,放到祖母跟前,让她每天取一点给父亲服用。这个偏方并没治好父亲的口吃,事实上,有人觉得他的口吃更严重了。因此,当我父亲十三岁时告诉祖父他入围了一项演讲比赛时,祖父惊奇不已。“就凭你?”拉胡尔·阿明边问边笑,“你两分钟才说得完一句话。”
“您就别担心了。”我父亲说道,“只要把演讲稿写好就是,我会背下来的。”
祖父是出了名的演讲高手。他在沙阿布尔村一所公立高中担任神学教师,也是本地一座清真寺的伊玛目(1)。他的演讲引人入胜。他在星期五的礼拜仪式上讲经,布道广受欢迎,有人甚至专程从山区赶过来听,有骑驴子来的,还有步行来的。
我父亲的兄弟姐妹众多。他有个比他年长许多的哥哥——赛义德·拉姆赞,我管他叫汗伯伯——还有五个姐妹。他们一家住在巴卡纳村,村里条件艰苦,他们全家都挤在一间摇摇欲坠的平房里,屋顶是泥糊的,雨天雪天就会漏水。像大多数人家一样,他们家的女儿也都闭门不出,儿子们则外出上学。“她们只是在等着嫁人而已。”父亲说。
我的姑姑们失去的绝不仅仅是上学的机会。我父亲每天早餐都吃奶油和牛奶,他的姐妹们却只能喝没加奶的茶。家里即使有鸡蛋,也只会留给儿子。如果晚餐吃鸡,女儿们就只能分到鸡翅和鸡脖子,美味的鸡胸肉则归我父亲、伯父和祖父享用。“我很小的时候就意识到自己跟姐妹们不大一样。”父亲说。
父亲村里几乎没什么消遣。那座村庄小得连一座板球场都装不下,只有一户人家有电视。每逢星期五,他们两兄弟就悄悄溜进清真寺,听我祖父在台上对着信众滔滔不绝地讲上个把小时,为他的表现惊叹,翘首期待他最后提高音量、震得房梁都开始颤抖的那一刻。
祖父曾在印度留过学,在那里见过不少伟大的演说家和政治领袖,比如穆罕默德·阿里·真纳(2)(我们巴基斯坦的国父)、贾瓦哈拉尔·尼赫鲁(3)、圣雄甘地(4),还有为我们普什图族谋求独立的伟大领袖汗·阿卜杜勒·加法尔·汗(5)。巴巴(baba,这是我对祖父的称呼)甚至亲历过1947年8月14日午夜印度脱离英国殖民统治,获得解放的那一刻。他有台旧收音机,以前总爱用它听新闻,这东西直到现在还在我伯伯家里。布道时,他常常用国际时事和历史事件举例,还会引述《古兰经》和圣训中的故事,引用先知穆罕默德(愿主赐福之,并使其平安)(6)的话语。他还喜欢谈论时事。在父亲出生的1969年,斯瓦特正式并入巴基斯坦。这引起不少斯瓦特人不满,他们对巴基斯坦的司法体系怨声载道,认为它远比先前的部族律法缓慢、低效。我祖父则痛斥森严的社会等级、汗们代代相传的权力,还有悬殊的贫富差距。
我的祖国或许历史并不悠久,但可惜的是,它已经经历过太多次军事政变。父亲八岁时,一位名叫齐亚·哈克(7)的将军夺取了政权。他的画像直到今天依然随处可见。他逮捕了我们的民选总理佐勒菲卡尔·阿里·布托(8),以叛国罪论处,最终把布托吊死在拉瓦尔品第监狱的绞刑台上。时至今日,人们谈起布托,依然认为他是一位魅力非凡的领导者,他们说在巴基斯坦所有的领袖当中,他是第一个愿意站出来为百姓说话的人,尽管他自己是封建贵族,家中有成片的杧果园。他惨遭处决的消息震惊了世界,这损害了巴基斯坦的国际形象。美国切断了对巴基斯坦的援助。
为了赢得国内民众的支持,齐亚将军发起了一场伊斯兰化运动,要把巴基斯坦塑造成一个正统的伊斯兰国家,军队不仅要捍卫国土,还要捍卫国家的意识形态。他向全国人民喊话,说服从政府是他们的义务,因为他的政府恪守伊斯兰教准则。他甚至想规定我们做祈祷的方式,在各地区设立了“萨拉特”(salat)——祈祷委员会——连我们这种偏远山区也不例外,还任命了十万名祈祷监察员。在此之前,毛拉几乎是个丑角——父亲说每逢婚宴,他们只会灰溜溜地待在角落,早早离席——但齐亚将军上任后,他们开始得势,甚至被召集到伊斯兰堡学习如何布道。连我祖父都去了。
在齐亚统治下,巴基斯坦女性所受的限制陡然增多。真纳曾说过:“没有妇女与男人并肩作战,任何斗争都不会成功。世界上有两种力量,一种是剑,另一种是笔。但还有第三种力量比这两者都要强大,那就是女性的力量。”齐亚却开始实施一项律法,将女性所示证据的效力削减到只有男性的一半。很快,巴基斯坦的监狱就塞满了女囚。有位十三岁少女遭到强暴,不幸怀孕,最终却因通奸罪入狱,而这仅仅是因为她没法找到四名男性来证明自己受了侵害。没有男人的许可,女人甚至不能在银行开户。巴基斯坦是曲棍球强国,但齐亚规定国家女子曲棍球队只能穿宽松的长裤而不是短裤比赛,还彻底禁止女性从事另一些运动。
许多宗教学校(madrasa)都在此时创立。普通学校的宗教研究课,也就是我们所说的“迪尼亚”(deeniyat),全部改成了“伊斯兰米亚”(Islamiyat),即伊斯兰教研究。这门课至今仍是巴基斯坦学童的必修课。我们的历史课本被大幅删改,巴基斯坦被塑造成“伊斯兰教的桥头堡”,就跟这个国家不是1947年才成立似的。课本还对印度教徒和犹太教徒极尽诋毁。我们曾三度与宿敌印度开战,读了这本教材,任何人都会以为巴基斯坦三次都战胜了印度,但实际上,我们三战三败。
父亲十岁那年,国内局势风云骤变。1979年圣诞节刚过,苏联入侵巴基斯坦的邻国阿富汗。为了逃避战争,数百万阿富汗人穿越边境进入巴基斯坦,齐亚将军为他们提供了庇护。一夜之间,巴基斯坦大地上冒出成片的白色帐篷,其中大部分在白沙瓦,直到今天还有一些留在那里。三军情报局(9)是巴基斯坦最大的情报机构,隶属军方。它推行了一项宏大的计划,从难民营招募阿富汗人,把他们训练成抵抗军战士,或称“圣战士”。阿富汗人以骁勇善战著称,然而负责这项计划的伊玛目上校(10)却抱怨他们桀骜难驯,要把他们组织起来简直像“给青蛙称重”。
苏联入侵阿富汗后,曾被国际社会抛弃的齐亚将军摇身一变,成了冷战中一位伟大的自由卫士。美国人再度与我们结盟,因为当时苏联是他们最大的对手。几个月前,我们的邻国伊朗爆发革命,推翻了沙阿(11)的统治,美国中央情报局(CIA)丧失了中东地区最大的据点。巴基斯坦很快填补了这个空缺。数十亿美元从美国和其他各个西方国家流入我们的国库,他们还向我们提供武器,帮助三军情报局训练阿富汗人抵抗苏军。齐亚将军受邀出访西方各国,在白宫面见罗纳德·里根总统,在唐宁街十号拜会玛格丽特·撒切尔首相。他得到了这些西方领导人的高度赞扬。
佐勒菲卡尔·阿里·布托总理当年让齐亚将军统率三军,是因为觉得他不够聪明,构不成威胁。他笑称齐亚是他的“猴子”,但齐亚这个人其实诡计多端。他立足阿富汗拉拢盟友,不仅吸引了想遏制共产主义思想蔓延的西方各国,也拉近了与苏丹、塔吉克斯坦等国穆斯林的关系,后者视巴基斯坦为伊斯兰国家之一员,认为它正遭受异教徒的攻击。金钱从阿拉伯世界滚滚涌来,其中要数沙特阿拉伯最为慷慨,美国援助什么,他们也输送什么。与金钱一同涌入的还有志愿军人,其中就有一名来自沙特的百万富翁,名叫奥萨马·本·拉登。
我们普什图族的聚居区横跨两国,被巴基斯坦与阿富汗的边境线一分为二,但我们心里并不承认这道由英国人在一百年前划定的边界。因此,出于宗教与民族的双重原因,对苏联的入侵,我们也满腔怒火。清真寺的教士们常在布道时谈起苏联对阿富汗的占领,斥苏联人为异教徒,号召信徒加入圣战(jihad),宣称这是好穆斯林应尽的义务。在齐亚将军统治下,圣战似乎成了伊斯兰教的第六大支柱,与我们从小习得的伊斯兰教五功地位相当——我们的五功,一是“念”功,即赞念安拉,承认安拉的存在和独一无二;二是礼拜(namaz),指一日五次的跪祷;三是交纳天课(zakat),法定必须完成的施舍;四是斋戒(roza),指斋月期间从早到晚禁食;五是朝觐(Haj),指前往麦加朝圣,每个身康体健的穆斯林一生至少要去一次。父亲说美国中央情报局在很大程度上助长了圣战思想在我们国家的蔓延。难民营的孩子们甚至会领到由美国的大学编写的课本,算术都用战斗举例。书中会出现这样的例子:“已知有10名苏联异教徒,穆斯林杀死5人,则余下5人”,或是“15枚子弹减去10枚子弹,等于5枚子弹”。
父亲家那条街上有一些少年投身圣战,远赴阿富汗作战。他记得有一天,一位名叫苏非·穆罕默德的大毛拉来到他们村,号召年轻人加入他的行列,共同抗击苏联。不少人起而响应,扛着老旧的步枪甚至斧头、火箭筒奔赴战场。那时我们还不知道,短短几年后,这位大毛拉领导的组织就成了斯瓦特的塔利班组织。当时我父亲还是个十二岁的少年,不能参加圣战。但苏联人在阿富汗深陷十年,几乎跨越了20世纪80年代。父亲从孩子长成了一个十几岁的少年,也决心加入圣战。如今他祈祷时已经不再那么严格,但当时,他每天天不亮就出门,步行去邻村的一座清真寺跟一位年长的塔利布(talib)学习《古兰经》。“塔利布”这个词当时还只是“宗教学生”的意思而已。父亲跟他学了三十章经文,不但要背诵,还得阐释,这对小男孩而言是很少见的。
那位塔利布把圣战说得天花乱坠,父亲受了蛊惑。塔利布不断在父亲面前强调人生苦短,村里的年轻人也没多少出路。我们家族没多少土地,父亲又不愿像他的许多同学那样不得不南下,去煤矿上务工。采矿不仅艰苦,还很危险,意外去世的矿工不在少数,村里每年都会运回好几批棺材。在村里,少年们最好的出路无非是去沙特阿拉伯或迪拜的建筑工地干活儿。所以,天堂和那里的七十二名处女会带来怎样的诱惑,也就不难想象。父亲每天夜里都会祈祷:“真主啊,请让穆斯林向异教徒宣战,请允许我用生命去保卫你,为你殉道。”
那时,穆斯林似乎成了父亲最重要的身份。他开始使用“齐亚丁·潘奇皮丽”这个名字——潘奇皮丽是一个教派的名称——也开始蓄须。后来他说,那其实就是洗脑。他觉得当时如果有机会的话,自己甚至会考虑成为自杀式炸弹袭击者。好在他从小就是个爱提问的孩子,从不会不假思索地对别人的话全盘接受,凡事总爱问个为什么。虽说我们的公立学校提倡死记硬背,但也不允许学生质疑老师。
差不多就是在他渴望以身殉道、升入天堂那段时间,他认识了母亲的哥哥法伊兹·穆罕默德,开始接触她的家人、光顾她父亲的胡吉拉。母亲的家庭深入参与本地政治,属于世俗民族主义党派,对参战持反对态度。当时,拉赫马特·沙阿·萨耶勒,那位曾写诗歌颂我的同名女英雄的白沙瓦诗人,创作了一首著名的诗歌。他把阿富汗的战事比作“大象的战争”,认为它只是美、苏两个超级大国之间的较量,与我们无关,还说我们普什图人“如同被两头猛兽践踏的青草”。我小时候,父亲常把这首诗背给我听,但我并不理解其中的含义。
父亲对法伊兹·穆罕默德钦佩有加,非常认同他的理念,尤其支持他想在巴基斯坦终结封建制和资本主义制度的愿望,在这两种制度下,国家长期由几个大家族把持,穷人愈加贫困。父亲感到自己正在被两种极端的力量撕扯,一头是世俗主义和社会主义,另一头是伊斯兰好战派。我想,他最终选择了一条折中的道路。
父亲非常敬重祖父,给我讲过他的许多事迹,但父亲也承认,祖父没能达到他自己严苛的标准。巴巴的演讲激情澎湃,深受听众喜爱,倘若能在处事方面更加圆融,不要总跟表亲和比他阔绰的人攀比,他就可以成为一位了不起的领袖。在普什图社会,人们很难接受表亲比自己更受欢迎、更加富有或更有权势。祖父有位表哥也跟他在同一所学校教书。入职时,这位表哥把自己的年龄改得比祖父年轻许多。普什图人一般并不知道自己确切的生日——我母亲就不知道自己生在哪天。我们普什图人对年份的记忆往往依赖重大事件,比如一场强烈的地震。不过祖父知道这位表兄确实比他年长得多。祖父怒不可遏,竟花了一整天时间乘大巴去明戈拉见斯瓦特的教育局局长。“大人,”祖父说,“我有个表兄大我十岁,你们却认定他比我小了十岁。”局长听了,问他:“知道了,大毛拉,那你想让我们在证件上怎么写呢?把你的出生日期定在奎达(12)地震那年怎么样?”祖父点头同意,于是他就成了1935年生人,比他表哥年轻了不少。
家族中这种明争暗斗导致父亲常常被表亲欺负。他们知道父亲对自己的长相缺乏自信,因为在学校,老师们总是偏爱那些白皙俊美的少年。所以他们会把他堵在放学路上,笑他又矮又黑。根据我们的习俗,人遇到这种冒犯必须奋起反抗,无奈的是,父亲的个头比他们矮小太多。
而且父亲还觉得自己无论做什么都无法取悦祖父。巴巴写得一手好字,父亲也会刻苦练字,一练就是好几个小时,但巴巴从没夸过他一句。
父亲的信心是祖母给的——父亲是她最心爱的孩子,她深信父亲前途无量。她非常爱他,总会多留些肉和奶油给他,自己宁可不吃。那时村里的学习条件十分艰苦,连电都没有,父亲只好待在胡吉拉挑灯夜读。一天晚上他困得睡了过去,油灯翻倒在地。幸好祖母在火势蔓延之前找到了他。正因为有祖母的信任,父亲才敢于沿着自己选择的道路骄傲地前行,这正是父亲日后指引我走上的道路。
不过祖母也跟父亲生过一回气。那时,一些圣人会来各村游历,他们来自一个叫迪莱·赛丹的圣地,在村里讨要面粉。有一天祖父和祖母不在,几位圣人来父亲家敲门。父亲找到装玉米的木匣,撕掉封条,打开匣子,往他们碗里装满玉米。祖父和祖母回家后大发雷霆,把父亲狠狠打了一顿。
普什图人出了名地节俭(虽说我们对客人非常大方),巴巴更是精打细算。要是哪个孩子不慎弄撒了食物,他会立刻暴跳如雷。他对自己要求严苛,所以想不通别人为什么不能像他一样。作为教师,他可以在为儿子缴纳学校的体育活动费、童军入队费时享受折扣。折扣很少,大多数老师都懒得申请,祖父却非逼着父亲去申请不可。不消说,父亲自然是一万个不情愿。他在校长办公室门外等候着,止不住地冒汗,进门之后,他的口吃比任何时候都要严重。“我感觉就像拿尊严去换了区区五卢比。”父亲告诉我。祖父从不给父亲买新书,而是请自己的得意门生在年末把教材留给父亲,再让父亲自己到这些人家中去取。父亲无地自容,却又别无选择,因为他实在不想沦为文盲。他的每本教材上都写着其他男生的名字,唯独没写过他自己的名字。
“用别人的旧书也没什么不好。”父亲说,“但我实在太想拥有一本新书了,太希望书是父亲自己花钱买的,没有别人用过的痕迹。”
父亲特别反感祖父的吝啬,于是成了一个在物质和精神上都十分慷慨的人。他决定跟表亲们和解,结束长久的恩怨。校长的妻子病倒了,父亲站出来为她献血。校长大为震撼,为曾经刁难他而道歉。父亲每次跟我讲小时候的事,总不忘解释祖父尽管很难相处,却给了他一件最珍贵的礼物——教育。祖父把他送进公立高中学习英语,接受现代教育,而不是送他去上宗教学校。作为伊玛目,祖父因此遭到非议。祖父还激发了父亲对学习与知识的热爱,让他深切地认识到什么是人应得的权利,而我又从父亲那里继承了这一点。在星期五的布道中,祖父总会谈到穷人与地主,解释真正的伊斯兰教为什么具有反封建性质。祖父还特别重视语言文字,会讲波斯语和阿拉伯语。他为父亲诵读诗人萨阿迪(13)、阿拉马·伊克巴尔(14)和鲁米(15)的伟大诗作,嗓音充满激情与热忱,仿佛他面对的是一整座清真寺的信徒。
父亲渴望变得能言善辩,希望自己能声音洪亮、口齿伶俐。他知道祖父特别希望他将来能当医生,可他尽管学习优异、诗才出众,数学等理科成绩却不理想,总感觉自己没能达到祖父的期望。正因如此,他才决定参加本地区一年一度的演讲比赛——他想为祖父争光。大家都觉得他是不是疯了。老师和朋友纷纷出面劝阻,祖父也不情愿帮他写演讲稿。但最终,祖父还是为他准备了一篇漂亮的讲稿,父亲照着它一遍又一遍地练习。他在家中毫无隐私可言,只好去山间漫步,把每个字都铭记于心,让天空和鸟儿当他的听众。
父亲的老家没什么消遣,所以到了比赛那天,台下聚集了大批观众。其他选手纷纷上台,其中一些人以过人的口才著称。终于,父亲听到了自己的名字,登上讲台。“我站在台前,双手发抖,双腿发颤,而且我太矮了,几乎完全被讲台挡住了视线,心里怕得要命,连台下观众的面孔都看不清了。我的掌心不断渗出汗珠,嘴唇干得像纸。”他告诉我。他尽量不去想那些拗口的辅音,它们横在他面前,只等他犯错,好卡住他的咽喉。没想到,他一开口,那些语句便倾泻而出,如蝴蝶振翅般一气呵成。他的声音不如祖父洪亮,但他澎湃的激情如此耀眼。越往下讲,他就越有信心。
他讲到最后,观众中爆发出热烈的掌声与喝彩。而最让他高兴的是,拿了第一名之后,他登台领奖,看见祖父也在为他鼓掌,人们拍着祖父的后背道贺,祖父一脸陶醉。“这是他第一次为我的成绩微笑。”父亲说。
自那之后,当地的每场演讲比赛父亲都能入围。祖父为他撰写讲稿,而他几乎每次都能夺魁,逐渐成了当地有名的演讲能手。父亲成功地把弱项变为强项。祖父终于开始在人前称赞父亲。他会骄傲地说:“齐亚丁就像一只沙希恩(shaheen)。”沙希恩——也就是猎鹰——能飞到别的鸟类无法企及的高度。“把名字改成‘齐亚丁·沙希恩’吧。”他吩咐父亲。父亲照做了一段时间,后来却不再这样署名,因为他意识到猎鹰虽然飞得高,却是一种残忍的飞禽。他给自己冠上了我们部族的姓氏,自称齐亚丁·尤素福扎伊。
(1) 伊玛目(Imam),是阿拉伯语,意为领袖等。起初是哈里发的头衔,即穆罕默德的继承人,政教合一领袖。后来逊尼派的伊玛目仅指在清真寺主持礼拜的人;什叶派的伊玛目则是最高的宗教领袖,人和真主之间的中介,有特别神圣的意义。
(2) 穆罕默德·阿里·真纳(Mohammad Ali Jinnah,1876—1948),巴基斯坦立国运动领导人。1947年巴基斯坦自治领成立时,任首任总督和制宪议会主席。在巴基斯坦有“国父”之誉。他早年投身印度独立运动,后来立场发生变化,转而谋求在南亚建立独立的伊斯兰国家。
(3) 贾瓦哈拉尔·尼赫鲁(Jawaharlal Nehru,1889—1964),1947年印度独立后的首任总理。
(4) 圣雄甘地(Mahatma Gandhi),即莫罕达斯·甘地(Mohandas Gandhi,1869—1948),印度国大党领袖,带领印度脱离英国殖民统治,实现独立。1948年遇刺身亡,其非暴力思想在全世界影响深远。
(5) 汗·阿卜杜勒·加法尔·汗(Khan Abdul Ghaffar Khan,1890—1988),提倡非暴力抵抗与和平主义,有“边境上的甘地”之称。
(6) 此处原文为“PBUH”,即Peace Be Upon Him,是伊斯兰教的敬语,在书面提及穆罕默德和其他先知的名字时使用。
(7) 齐亚·哈克(Zia ul-Haq,1924—1988),1977年发动军事政变,1978—1988年任巴基斯坦总统。
(8) 佐勒菲卡尔·阿里·布托(Zul fi kar Ali Bhutto,1928—1979),巴基斯坦第四任总统。1967年创建巴基斯坦人民党,任主席。1971年任总统。1973年改任总理兼外交部长。
(9) 三军情报局(Inter Services Intelligence Directorate,简称“ISI”),巴基斯坦最高情报机构,总部位于拉瓦尔品第,后迁至伊斯兰堡。
(10) 伊玛目上校(Colonel Imam),即苏丹·阿米尔·塔拉尔准将(Brigadier Sultan Amir Tarar,1944—2011),巴基斯坦陆军将军兼特种作战专家,曾任巴基斯坦驻阿富汗赫拉特总领事。
(11) 沙阿(Shah),古代伊朗君主的头衔。
(12) 奎达(Quetta),巴基斯坦俾路支省省会。
(13) 萨阿迪(Saadi,约1208—约1291),波斯诗人,被誉为“伟大的人道主义者”。
(14) 阿拉马·伊克巴尔(Allama Iqbal,1877—1938),南亚穆斯林诗人、哲学家、政治家。他的民族思想在巴基斯坦建国过程中发挥了重要作用。
(15) 鲁米(Rumi,1207—1273),波斯诗人、哲学家、教法学家。作品中有着浓厚的苏非派神秘主义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