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再婚后的第一个冬天格外寒冷。
出租屋的玻璃窗上结着厚厚的冰花,我总喜欢用指甲在上面划出歪歪扭扭的轨迹,就像我们支离破碎的新生活。
她的笑容变得像商店橱窗里的假人模特——嘴角的弧度恰到好处,眼睛里却空荡荡的。
每天清晨,我都能看见她对着厕所的裂了缝的镜子练习微笑,涂上颜色过于鲜艳的口红,然后匆匆赶往纺织厂。
她身上永远带着棉絮和机油混合的气味,手指上的创可贴换了又换。
那个被称作“妹妹”的婴儿来得很突然。
某个雨夜,我被隔壁房间的呻吟声惊醒,透过门缝看见一盆盆血水被端出来。
新爸爸的白背心被汗水浸透,像第二层皮肤贴在身上。
当婴儿的啼哭划破夜空时,母亲虚弱的声音传来:“让小鱼来看看妹妹吧。”
我不明白为什么所有人都期待我欢喜。
那个皱巴巴的小东西躺在摇篮里,身上带着我讨厌的痱子粉气味。
外婆——现在要叫奶奶了——用我从前专用的奶瓶喂她,那是我生病时爷爷跑了三个供销社才买到的进口奶瓶。
“她是谁?”我盯着婴儿发红的眼皮,那里像粘着两粒小小的芝麻。
母亲靠在床头,脸色苍白得像糊窗户的纸,但眼睛却亮得吓人。
“是妹妹。”她说这话时,手指轻轻抚过婴儿稀疏的胎发,那动作熟悉得让我心痛——从前她也是这样摸我的卷发的。
某种尖锐的情绪突然刺穿我的胸口。
“我讨厌她。”这句话不受控制地蹦出来,带着三岁孩子特有的残忍直白。
母亲的脸色瞬间变了。
她嘴角的弧度垮下来,露出后面藏着的疲惫与失望。
“不可以说这样的话。”她的声音突然变得像冬天的铁栏杆,又冷又硬。
我不明白为什么大人们总期待我像个提线木偶般顺从。
新爸爸的刮胡刀取代了父亲的象棋盘,奶奶做的鸡蛋羹永远先喂给妹妹,就连我的小床也被挪到了阴冷的北屋。
每当妹妹哭闹时,所有人都会用那种责备的眼神看我,仿佛连空气的震动都是我的错。
最痛苦的是深夜。
当母亲抱着哭闹的妹妹哼唱摇篮曲时,那旋律明明和从前一样,歌词却变成了“妹妹乖”。
我在被窝里死死咬住枕头一角,假装那湿漉漉的痕迹是汗水而不是眼泪。
四岁的我还不会用语言表达这种被取代的恐惧,只能用打翻奶瓶、藏起尿布这些笨拙的方式抗议,然后换来更多“不懂事”的责备。
直到某个雪夜,我被妹妹的哭声吵醒,看见母亲独自站在阳台上。
月光照着她颤抖的肩膀和没来得及戴假发的头顶——化疗后的头发还没长齐。
她对着手掌里那张泛黄的照片无声哭泣,那是我和生父唯一的全家福。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在这个陌生的新家里,我们都是带着旧伤口的流浪者。
我轻轻走过去,把脸贴在她冰凉的背上。
母亲的身体僵了一下,然后慢慢蹲下来抱住我。
我们相拥的影子投在雪地上,融成一个分不清彼此的黑色圆点。
阳台上晾着的尿布在风中飘动,像一面面投降的白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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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的阳光像融化的蜂蜜,黏稠地流淌在少年宫的彩色地板上。
我攥着妈妈新买的粉色书包带子,上面还残留着百货商店的塑胶气味。
四周都是陌生的小朋友,他们的笑声像一群扑棱棱的鸽子,让我不自觉地往妈妈身后缩了缩。
“你好,我是KK。”
我突然听见自己的声音,清亮得有些陌生。
站在我面前的女孩穿着鹅黄色连衣裙,裙摆随着她不安的脚尖转动划出羞涩的圆弧。
她发间别着的草莓发卡在阳光下闪闪发亮,让我想起生病时奶奶给我买的玻璃糖果。
“囡囡,快打招呼。”她的妈妈弯腰时,马尾辫扫过一阵茉莉花香。
那声音让我想起小时候生病,外婆用搪瓷勺搅动冰糖雪梨的叮当声。
“我是L,你好。”
她的声音比我想象中要轻,像一片羽毛落在水面上。
当她的目光终于从地板移到我的脸上时,我看见她瞳孔里映着窗外的梧桐树影,随着睫毛的颤动忽明忽暗。
她嘴角扬起的弧度不太熟练,像是第一次练习微笑的洋娃娃。
我突然抓住她的手,触感出乎意料的凉,像握着一块雨花石。
“我们是好朋友了!”这句话脱口而出时,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但掌心传来的温度让我想起冬天里和奶奶一起捂热的汤婆子,那种让人安心的暖意。
L的眼睛突然睁大了,她手腕上细细的银链子发出风铃般的声响。
在她浅褐色的虹膜里,我看见自己咧着嘴笑的倒影,门牙还缺了一小块——是上周啃核桃崩掉的。
这个发现让我笑得更欢了,笑声惊动了窗外槐树上的麻雀。
“你们会是一辈子的好朋友。”L的妈妈说这话时,正在帮女儿整理后颈的蝴蝶结。
那个鹅黄色的蝴蝶结在她指间翻飞,最后停在L瘦小的肩胛骨上,像一只随时会飞走的真正的蝴蝶。
“一辈子的好朋友。”我郑重地重复,突然想起奶奶常说的“金兰之交”。
虽然还不明白具体意思,但此刻舌尖泛起的甜味,一定比奶奶珍藏的龙眼蜜还要醇厚。
L的手在我掌心轻轻回握,她的指甲修剪得圆圆的,涂着淡淡的透明指甲油,在阳光下像五片小小的贝壳。
少年宫的钟声就在这时响起,惊醒了我们交握的双手。
但某种无形的丝线已经系在了我们的小指上,比L妈妈精心编织的辫绳还要牢固。
走廊尽头,我们的影子被阳光拉得很长很长,最后在彩色地砖上融成一个完整的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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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总是爬来爬去的小肉团子成了我心底最柔软的刺。
她葡萄般的眼睛永远追随着我的身影,当我故意转身不理时,就能听见她急切的“咿呀”声和小手拍打地板的动静。
有次我躲在门后,透过缝隙看见她突然停下玩积木的动作,茫然环顾四周的模样,像只被遗弃的幼猫。
她抓起我落下的彩色铅笔往嘴里塞时,上面还沾着我画画时留下的体温。
奶奶的驼背弯得更厉害了。
她给妹妹喂米糊时,苍老的手指总是先在自己唇边试温度,这个动作刺痛我的眼睛——三年前她也是这样喂我的。
现在她围裙口袋里装的不再是我的山楂片,而是妹妹的磨牙饼干。
某个午后,我听见她在厨房轻声哼唱:“摇啊摇,摇到外婆桥”,而摇篮里躺着的不再是我。
幼儿园的铁栅栏对我来说就是监狱的围栏。
开学第一天,我死死攥着奶奶的衣角,指甲在她棉布衬衫上留下月牙形的皱褶。
教室里那些五颜六色的玩具像张牙舞爪的怪物,小朋友们追逐的笑声尖锐得像玻璃刮擦黑板。
当老师强行掰开我的手指时,我咬了她的手腕——尝到了咸腥的铁锈味,和眼泪一样的咸度。
回家后我蜷缩在衣柜里,抱着爸爸去年送的小熊。
妈妈掀开柜门时,扬起的手掌在空气中划出凌厉的弧线,最终却重重落在她自己大腿上。
“你怎么就不明白...”她的声音突然哑了,我看到她睫毛膏晕开的黑色痕迹,像雨天被车轮碾过的水洼。
辍学的那周,我成了窗台上的幽灵。每天看着邻居孩子们书包上摇晃的卡通挂件,他们奔跑时扬起的红领巾像一群跳跃的火苗。
妹妹爬过来扯我的袜子,我故意挪开脚,她立刻瘪嘴露出要哭的表情——和妈妈失望时的神态一模一样。
转学第一天,走廊里的消毒水气味让我胃部抽搐。
但当教室门推开,L就坐在第三排靠窗的位置,阳光给她侧脸镀上金边。
她转头时马尾辫划出的弧度,和我们在少年宫初遇时一模一样。
“KK!”她眼睛亮起来的瞬间,我忽然明白了妹妹看我时的眼神——那是雏鸟看见整个天空的欣喜。
L的书桌里有备用的小手帕(绣着歪歪扭扭的K),分我一半的草莓橡皮(带着她掌心的温度),还有午休时偷偷塞过来的奶糖(包装纸窸窣的声响比任何音乐都动听)。
当其他小朋友围过来时,她总是紧紧牵着我的手,就像我知道妹妹学走路时,我也会忍不住在后面虚扶着双手那样。
放学路上,我们的影子被夕阳拉得很长。
L蹦跳着踩我的影子脑袋,我突然想起早上出门时,妹妹抓着我的书包带不松手的模样。
那个瞬间,我决定明天要把幼儿园发的动物饼干带回家——妹妹长出的小乳牙,应该能咬动小熊形状的那块了。
我把动物饼干藏在书包最里层的夹袋,一整天都忍不住去摸那个鼓起来的地方。
L好奇地凑过来,她发梢的茉莉花香让我想起妈妈梳妆台上那瓶快要用完的洗发精。
“是给妹妹的。”我小声说,突然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L的眼睛却一下子亮起来,她从自己的午餐盒里分出两块小熊饼干,“我弟弟也爱吃这个。”
放学时下起了太阳雨,我们踩着水洼奔跑,书包里的饼干发出细碎的声响。
到家门口,我看见妹妹正趴在窗台上,小鼻子在玻璃上压成扁圆形。
她发现我时,整张脸突然亮起来,挥舞的手臂在起雾的窗上画出乱七八糟的轨迹。
饼干已经有些碎了。
妹妹坐在地板上,小心翼翼地从我掌心啄食饼干屑,湿软的嘴唇擦过我的掌纹,像被蒲公英轻轻扫过。
当她吃到完整的小熊形状时,突然含糊不清地喊出“姐...姐”,这个发音像块烧红的炭,烫得我眼眶发酸。
奶奶站在厨房门口,围裙上沾着面粉,她抹眼睛的动作快得像是要掩饰什么。
那天晚上,妹妹发起了高烧。
我蜷缩在小床上,听着隔壁房间传来的咳嗽声和妈妈轻柔的安抚。
凌晨三点,我蹑手蹑脚地推开房门,看见妈妈抱着妹妹在阳台上看星星。
妹妹滚烫的额头贴着妈妈的下巴,而妈妈哼的居然是以前哄我入睡的那首《小星星》。
“妈妈错了。”她突然说,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不该让你觉得爱会被分走。”夜风掀起妹妹汗湿的额发,露出她和我一模一样的眉间痣。
妈妈空着的那只手向我张开,我走过去时,闻到熟悉的雪花膏香气里混着妹妹的奶味。
我们三个人挤在窄小的摇椅上,看着银河在城市的霓虹中若隐若现。
妹妹的小手突然抓住我的食指,她的体温高得不正常,但握力却出奇地大。
“宇宙里有无数颗星星,”妈妈的声音带着疲惫的温柔,“但地球只有一个你,也只有一个妹妹。”
我数着妹妹的呼吸声,突然想起L今天塞给我的玻璃珠——她说对着光看,里面有一整个星空。
此刻妹妹的瞳孔里映着真实的星光,而我的倒影就漂浮在那片星海中,小小的,但无比清晰。
第二天清晨,我在厨房发现了妈妈熬夜熬的梨汤,两个并排放着的小碗上,分别用贴纸标着“KK”和“妹妹”。
奶奶正在给妹妹量体温,她转身时,我看见她围裙口袋里同时装着我的发绳和妹妹的围嘴。
阳光透过纱窗照进来,地板上并排的三个影子紧紧挨着,分不清是谁的轮廓。
去学校的路上,我把L给的玻璃珠举向太阳。
那些被封存的彩色光斑跳跃在手心里,像是一个无声的承诺。
我知道当放学铃声响起时,会有两个人在等我:一个扎着马尾辫站在校门口,一个趴在窗台上把脸挤成小笼包。
而我要做的,就是把书包里的小熊饼干完好无损地带回家——这次,两块都要完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