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边终于泛起一丝鱼肚白,驱散了矿道深处那令人窒息的黑暗时,陈锋才小心翼翼地熄灭了燃烧一夜的篝火。火堆的余烬散发着最后的温暖,但相比于即将面对的、清晨时分更加凛冽的寒风,这点温度微不足道。
少年石头经过一夜的休息、保暖和少量热水的补充,脸色似乎恢复了一点点血色,呼吸也平稳了许多,但依旧极其虚弱,连坐起来都需要陈锋搀扶。
“石头,我们得走了。”陈锋将最后一点温水喂给少年,又将那仅剩的一小块、如同石块般坚硬的苦涩块茎塞进他手里,“省着点吃。我们要去找个可能有吃的、有工具的地方。”
石头茫然地看着陈锋,似乎还没完全从濒死的虚弱中恢复过来。他默默地接过那块食物,却没有立刻放进嘴里,只是紧紧地攥在手里,然后点了点头。他虽然年幼,但也明白,在这个鬼地方,不挪动,就只有死路一条。眼前这个叫陈锋的大哥,是唯一能带给他生机的人。
陈锋将熄灭的火堆仔细处理了一下,掩盖住痕迹——他不知道这矿区里是否还有其他人,小心总没有坏处。然后,他搀扶着石头,一步一步,艰难地向矿道外走去。
清晨的空气格外冰冷,如同刀子般刮过暴露在外的皮肤。刚刚走出矿道口,适应了黑暗的眼睛被外面灰白的天光刺得一阵酸涩。陈锋眯着眼,环顾四周。
整个黑石峪矿区笼罩在一片死寂的、灰蒙蒙的晨光中。远处的山峦轮廓分明,如同沉默的巨人。废弃的工棚、坍塌的高炉、堆积如山的矿渣……一切都和昨天黄昏看到的一样,荒凉、破败,充满了末世的气息。唯一不同的是,昨天那具蜷缩在角落里的孩童尸体,似乎不见了。是被野兽拖走了?还是被其他饥民……陈锋不敢深想,只觉得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
“陈大哥,我们……去哪?”石头虚弱地问道,声音如同蚊蚋。
“去找一个人。”陈锋扶着他,指向矿区另一侧,那里似乎有一些规模稍大、保存相对完好的建筑残骸,“去找一个老铁匠,或者老矿工。他叫老铁叔,或许他那里有吃的,有工具。”这是他根据原主模糊记忆做出的判断。
原主的父亲当年能开矿炼铁,很大程度上依赖这位老铁叔的技术。记忆中,老铁叔是个脾气古怪但手艺精湛的老头,一辈子都和煤、铁打交道,熟悉这山里的矿脉分布,也擅长锻造各种工具和器具。矿场败落后,大部分人都逃散了,但老铁叔似乎因为年纪大,或者故土难离,并没有离开。他应该就住在这矿区附近。
陈锋搀扶着石头,深一脚浅一脚地在废墟中穿行。石头的身体太虚弱了,几乎大半个身子的重量都压在陈锋身上。陈锋自己也只是勉强恢复了一些体力,走得异常艰难。
他们仔细搜寻着每一处可能有人居住的角落。那些彻底坍塌的工棚直接略过,只在那些尚有部分墙体或屋顶残留的建筑里查看。
“咳咳……”一间破棚子里传来微弱的咳嗽声。
陈锋心中一紧,立刻停下脚步,将石头拉到身后,自己则握紧了那块一直带在身边的石头,警惕地望向棚子。
片刻之后,一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如同骷髅般的老妇人,颤颤巍巍地从棚子里探出头来,看到陈锋两人,眼中充满了恐惧和警惕。
“你们……要干啥?”老妇人的声音嘶哑难听。
“大娘,我们没恶意。”陈锋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和,“我们想找一个叫老铁叔的人,以前在这里打铁或者挖矿的,您知道他在哪吗?”
老妇人浑浊的眼睛打量了陈锋和虚弱的石头几眼,似乎判断他们没什么威胁,警惕稍减,但依旧带着怀疑:“老铁头?哼,那个老东西……早不知道死哪儿去了!这鬼地方,还能有活人?”
“他没走?”陈锋追问。
“走?他能走到哪去?一把老骨头了。”老妇人不耐烦地摆摆手,“前几天还看见他在那边他那个破铁匠铺里喝酒呢,现在……谁知道?你们自己找去吧,别来烦我!”说完,她又缩回了棚子里,用一块破木板挡住了门口。
陈锋虽然没得到确切消息,但至少知道老铁叔前几天还活着,而且大致知道了他的铁匠铺方位。
“谢谢大娘!”他朝着棚子喊了一声,虽然里面未必听得见。
“陈大哥,她……”石头有些不忍。
“先顾好我们自己吧。”陈锋叹了口气,“我们自身难保。”他知道这很残酷,但在这种环境下,过多的同情心只会害死自己。
他们根据老妇人指的方向,继续寻找。很快,他们找到了所谓的“铁匠铺”。那是一座用石头垒砌的、比普通工棚要坚固不少的建筑,但同样破败不堪。屋顶塌了一半,墙壁也豁开了几个大口子。门口散落着一些锈蚀的铁器废料和破碎的坩埚。
陈锋心中一沉。看这景象,似乎也早已人去楼空。
他还是扶着石头走了进去。铁匠铺内部一片狼藉,地上积满了厚厚的灰尘和煤渣。一个巨大的、用石头砌成的炉子占据了中央位置,但炉膛早已冰冷,里面塞满了杂物。旁边是一个同样巨大的铁砧,上面布满了敲打的痕迹和锈迹。墙角堆放着一些变形的铁条、损坏的农具和矿山工具。
最引人注目的是角落里那个巨大的风箱。它由木头和皮革制成,看起来结构相当复杂。但此刻,它的皮革部分已经多处破损、干裂,连接的木质拉杆也断了一根,显然已经无法使用。
“看来老铁叔真的不在这里了。”陈锋有些失望。这个铁匠铺虽然破败,但底子还在。如果能找到老铁叔,修复这里的设备,至少能解决工具问题。
“陈大哥,你看!”石头忽然指着角落里的一个陶罐叫道。
陈锋走过去,发现那是一个半人高的粗陶酒罐,已经被打翻在地,褐色的酒液流了一地,散发出刺鼻的酸味。罐子旁边,还扔着几个空了的、劣质的小酒碗。
“喝酒……是老铁叔在这里喝的?”陈锋蹲下身,仔细查看地面。他发现地上除了厚厚的灰尘,还有一些相对新鲜的脚印,朝着门口延伸出去。脚印不大,步履有些蹒跚,符合一个老人的特征。
“他还在这附近!”陈锋精神一振,“我们顺着脚印找找看!”
两人出了铁匠铺,小心地辨认着地上的脚印。脚印在布满碎石和煤渣的地面上时断时续,但大致指向矿区边缘的几间更偏僻、更破败的小屋。
他们循着痕迹,来到其中一间看起来勉强还能遮风挡雨的小土屋前。屋门紧闭着,但门缝里飘出一股浓烈的劣质酒味,还夹杂着一丝……绝望的气息。
陈锋示意石头在外面等着,自己则上前敲了敲门。
“咚咚咚。”
里面没有任何回应。
“老铁叔?您在里面吗?我是陈锋,以前矿主陈老爷家的……”陈锋提高了声音,报出了原主父亲的名号,希望能唤起对方的记忆。
里面依旧一片死寂,只有风声掠过屋檐的呜咽。
陈锋皱了皱眉,难道人已经……他将耳朵贴在门板上,仔细倾听。终于,他听到里面传来一阵极其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低沉呜咽声,还伴随着酒瓶晃动的声音。
人还活着,但状态似乎很糟糕。
陈锋不再犹豫,用力推了推门。门没有栓,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一股更加浓烈的酒气和霉味扑面而来,熏得陈锋差点后退一步。屋里光线昏暗,只有从墙壁的破洞和屋顶的缝隙透进来的些许天光。
陈锋适应了一下光线,看清了屋内的景象。
屋子很小,家徒四壁。靠墙的地方有一铺简陋的土炕,炕上堆着一些破烂的被褥。地上散落着几个空酒坛和一些杂物。
而在屋子中央的地上,坐着一个须发皆白、形容枯槁的老者。他穿着一身满是油污和破洞的棉袄,背靠着冰冷的土墙,怀里抱着一个酒坛,眼神空洞地望着地面,脸上满是深深的皱纹和绝望的麻木。花白的胡子上还沾着酒渍,整个人散发着一股颓废和死气。
这应该就是老铁叔了。只是他的状态,比陈锋预想的还要糟糕。
“老铁叔?”陈锋试探着叫了一声。
老者缓缓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没有任何焦距地看了陈锋一眼,似乎没认出他是谁,又低下头去,拿起酒坛,仰头就想往嘴里灌。
陈锋一个箭步上前,按住了他的手腕:“老铁叔,别喝了!”
老者似乎被激怒了,用力想甩开陈锋的手,口中含混不清地嘟囔着:“滚开……别管我……让我……喝死……算了……”他的力气不大,陈锋轻易就控制住了他。
“老铁叔,我是陈家的那个小子,陈锋啊!”陈锋加重了语气,“您看看我!”
听到“陈家”两个字,老者的动作似乎顿了一下。他抬起头,再次看向陈锋,浑浊的眼睛努力地聚焦,似乎在辨认。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沙哑地开口:“陈……陈家小子?你……你不是……跟着你爹娘……”
“我爹娘都没了。”陈锋沉声道,“矿场也没了。我也差点死了,刚缓过来。”
老铁叔看着陈锋,又看了看他身后探头探脑、一脸怯懦的石头,眼神中的麻木似乎有了一丝波动,取而代之的是更深的悲哀和绝望:“没了……都没了……陈老爷那么好的人……也……唉……”他长叹一声,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不再挣扎,任由陈锋拿走了他怀里的酒坛。
陈锋将酒坛放到一边,扶着老铁叔站起来:“老铁叔,这里太冷了,地上凉。您先到炕上坐着。”
老铁叔如同行尸走肉般,任由陈锋将他扶到土炕边坐下。
陈锋看着眼前这个如同风中残烛般的老人,心中也是一阵酸楚。这就是明末,一个连经验丰富、手艺精湛的匠人都无法生存,只能借酒浇愁、等待死亡的时代。
但他不能让老铁叔就这么沉沦下去。他需要老铁叔的技术和经验,老铁叔也需要一个活下去的理由和希望。
“老铁叔,我知道现在日子难过,矿场没了,陈家也败了。”陈锋蹲在老铁叔面前,直视着他的眼睛,语气诚恳而坚定,“但是,人活着,就不能放弃。您有一身好手艺,这乱世之中,手艺就是活下去的本钱!”
老铁叔抬起眼皮,看了陈锋一眼,嘴角露出一丝苦涩的笑容:“手艺?呵呵……手艺能当饭吃吗?如今这世道,铁打出来卖给谁?煤挖出来运到哪?连口吃的都找不到,还谈什么手艺……”他指了指墙角那个破烂的风箱,“家伙什都坏了,炉子也塌了半边,还打个屁的铁!”
陈锋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正是之前在铁匠铺看到的那个破烂风箱。他的心中忽然一动。
或许,这就是一个突破口。一个让他展示自身价值,重新点燃老铁叔希望的契机。
他站起身,走到风箱旁,仔细查看起来。皮革破损、干裂,拉杆断裂……确实损坏严重。但以他工业设计师的眼光来看,其基本结构还在,并非完全无法修复。而且,他似乎看出了这个风箱设计上的一些缺陷,导致其效率低下且容易损坏。
“老铁叔,”陈锋转过身,眼中闪烁着自信的光芒,“这个风箱,或许……我能修好它。不仅能修好,还能让它比以前更好用,更省力!”
老铁叔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又被怀疑和麻木所取代:“你?一个读书的秀才小子,懂这个?别说大话了……”
“是不是说大话,试试便知。”陈锋微微一笑,“只要您老愿意信我一次,给我些指点,再找些能用的材料,或许我们就能让这炉火,重新旺起来!”
他的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自信和力量。这股力量,似乎也感染了死气沉沉的老铁叔。老人看着眼前这个明明同样落魄、却眼神明亮的年轻人,浑浊的目光中,第一次,有了一丝微弱的……好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