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國語》的編撰者
首先要澄清這樣一個問題,我們說《國語》的作者,實際上是指它的編撰者。《漢書·藝文志》列《國語》,其下標注“左丘明著”,又於《司馬遷傳贊》中說:“孔子因魯史記而作《春秋》,而左丘明論及其本事以爲立傳,又纂異同爲《國語》。” “著”有寫作之意,而“纂”更側重匯合、編輯的工作。作者不同於編撰者。作者是文章或著作的寫作者,其作品有全方位的文字再創造的過程。編撰者是將很多資料按一定的規劃和意圖編輯在一起的人,對作品的素材略有潤色,再創造的部分較少。《國語》的最終成書,算不上有寫作和再創造的過程,不過是將各國的史料匯集在一起,並不作文字上的潤色和加工,因而書中諸語的文字風格不同,不如《左傳》能自成一家。《國語》這部史籍文獻,嚴格地說只有編撰者。
我們贊同司馬遷的說法,認爲《國語》的編撰者是魯國的史官左丘明。先秦學術的主要特點就是流派多,重傳承,如史官記史的傳承、諸子百家之學,兩漢也有今古文的學術派別和傳承。古人很重視這種學術派別和傳承的傳統,所以我們認爲司馬遷所言,應該是先秦學案中人所共知的事。質疑者沒有足夠的證據,故不能采信。司馬遷於《史記·太史公自序》中有:
昔西伯拘羑里,演《周易》;孔子厄陳蔡,作《春秋》;屈原放逐,著《離騷》;左丘失明,厥有《國語》;孫子臏腳,而論兵法;不韋遷蜀,世傳《呂覽》;韓非囚秦,《說難》、《孤憤》;《詩》三百篇,大抵聖賢發憤之所爲作也。
班固《漢書·司馬遷傳》引其《報任少卿書》,有大致相同的文字:
蓋西伯拘而演《周易》;孔子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賦《離騷》;左丘失明,厥有《國語》;孫子臏腳,兵法修列;不韋遷蜀,世傳《呂覽》;韓非囚秦,《說難》、《孤憤》;《詩》三百篇,大抵聖賢發憤之所爲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鬱結,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來者。及如左丘明無目,孫子斷足,終不可用,退論書策,以舒其憤,思垂空文以自見。
最主要的信息是“左丘失明”和“厥有《國語》”,卽《國語》之成書,應是左丘明困厄之際。而《史記·十二諸侯年表》又說:
是以孔子明王道,干七十餘君,莫能用,故西觀周室,論史記舊聞,興于魯而次《春秋》,上記隱,下至哀之獲麟,約其辭文,去其煩重,以制義法,王道備,人事浹。七十子之徒口受其傳指,爲有所刺譏褒諱挹損之文辭不可以書見也。魯君子左丘明懼弟子人人異端,各安其意,失其真,故因孔子史記備論其語,成《左氏春秋》。……於是譜十二諸侯,自共和訖孔子,表見《春秋國語》,學者所譏盛衰大指著於篇,爲成學治古文者要刪焉。
這段文字裏出現的《左氏春秋》和《國語》顯然不是同一部書。但據以上記載,可知《左傳》和《國語》的成書都與左丘明有關。司馬遷的說法爲班固認可並繼承,左丘明就是二書的作者和編撰者。至於左丘明的身份,司馬遷稱其爲“魯君子”,而班固《漢書·藝文志》在“《左氏傳》三十卷”和“《國語》二十一卷”之下分明標注“左丘明,魯太史”和“左丘明著”的字樣。可以肯定他是魯國人,而且這位魯太史還是個可以稱之爲“君子”的人。《論語·公冶長》:“子曰:巧言、令色、足恭,左丘明恥之,丘亦恥之。匿怨而友其人,左丘明恥之,丘亦恥之。”左丘明得到孔子的贊譽,非君子而何?
學者常以《史記》和《漢書》中的這兩條史料證明左丘明作了《左傳》和《國語》二書,並進一步探討孔子與左丘明的關係問題。也有學者質疑甚至直接否定司馬遷的說法,如晉人傅玄,其後隋劉鉉以及唐宋的學者趙匡、陸淳、柳宗元、葉夢得、陳振孫等。宋葉夢得受趙匡說法的啟發,咬文嚼字,在司馬遷的話中發現了問題,稱司馬遷所說《左傳》的作者是左丘明,《國語》的編撰者是左丘,不是同一人。清人崔述、俞正燮,近人梁啟超、衛聚賢[1]以及今人王樹民、顧靜、沈長雲等人都堅持此說。緒論已有敘述。其實這不過是在文字上較勁,徒耗精力而已。將左丘明說成是兩個人並大做文章,是簡單的問題複雜化了,別無意義。[2]左丘明只有一個,學者不過是在其姓氏上略有分歧,並不影響他是否作《左傳》和編撰《國語》這一實質問題。[3]
這里我們介紹張以仁和楊伯峻二位先生的觀點。
張以仁在《從司馬遷的意見看左丘明與〈國語〉的關係》一文中重點羅列了前人的說法後,給出自己的意見。他認真翻閱古書中的有關資料,認爲:
凡屬復姓,的確罕見僅稱姓首一字的,如淳於髡,稱淳于先生,東方朔,稱東方生或東方先生,而不稱淳先生或東生;諸葛亮稱葛亮,司馬相如稱馬相如,西門豹稱門豹,這種情形是有的。但決沒有人稱諸氏、司氏、西氏。這當然只就一般情形來講。特殊的例子不是沒有,比如百里奚,只稱一個“百”字,魏其侯竇嬰,只稱一個“魏”字,但一來這種情形極爲少見,二則畢竟不稱“百氏”、“魏氏”。這樣的例子,可以參考顧炎武的《日知錄》、錢大昕的《十駕齋養新錄》等書。
張先生的說法有道理,只是所列舉的人物多爲漢代,若能列舉與左丘明同時或略早的人物,自然更有說服力。不過也可見爲什麼有《春秋公羊傳》、《春秋穀梁傳》而沒有《春秋左丘傳》了,可見復姓的說法難以讓人信服。
此外,張先生對《漢書·藝文志》復姓著書者加以考查,發現決不單舉一字稱呼復姓著者,如稱梁丘、夏侯、公羊、穀梁、歐陽等。另凡言“某氏”書,意卽爲某姓,旣非地名,也非官名。共三十六處,無一例外。進一步論證“左丘明”是姓“左”名“丘明”,“左”旣非官稱,也非地名。他指出:
古人稱謂,割裂名字的情形並非罕見,如晉文公重耳單稱一個“重”字,莒展輿單稱一個“展”字等等。至於割裂名字,連姓並稱的也時有所見,如趙嬰齊稱“趙嬰”,申公巫臣稱“屈巫”,樂祈犁稱“樂祈”。到了漢、魏以後,這種情形幾成習見,如南宮敬叔稱“南宮敬”,申包胥稱“申包”,秦西巴稱“秦西”,藺相如稱“藺相”……等等,不一而足。這些例子,與左丘明稱“左丘”,便很相似了。然則太史公稱“左丘失明,厥有《國語》”的左丘明,也可能姓“左”,名“丘明”了。[4]
結合《報任少卿書》或《司馬遷傳贊》得出這樣的結論是自然的。“左丘明無目”與“左丘失明”的爭議,也可因之得到解釋。
楊伯峻在《春秋左傳注》的前言部分說:
古人本有復名單稱之例,如晉文公名重耳,《左傳》屢見,而定公四年《左傳》所引載書(盟約),省稱爲“晉重”。這種例子並不少。何況司馬遷是在做文章,並不曾考慮到因此引起後代爭議。楊樹達先生《古書疑義舉例續補》有“二字之名省稱一字例”,而且說:“《史記》中此例甚多。”那麼,司馬遷省稱左丘明爲左丘,便不足爲奇。何況若稱丘明,便和本句下文“失明”的“明”字重復。司馬遷這段文字旣都是四字一逗,又要避免重復,其稱左丘明爲左丘,竟是文勢所不得不然。
這段話的意思明白不過了,“左丘明” 稱“左丘”並無不可,史書確有例證。而“《史記》中此例甚多”,就更不足爲奇了。楊先生又提到“左丘失明”的寫法是爲文的需要,是從創作的角度來談,當時編撰史書並無“文”與“史”的不同標準。這種解釋十分有道理,卻是一些只圖標新立異的研究者不能想到或者不願意去想的。
司馬遷的話是可靠的,張、楊二位先生的分析已經足夠證明沒有將“左丘明”複雜化的必要。但怎樣看待存在的疑問呢?筆者認爲,疑問的產生以及對疑問的考辨都有合理的地方,只是誰都拿不出讓人信服的鐵證,而主觀臆斷的因素又太多。在沒有鐵證出現的情況下,相信司馬遷之說應是務實的選擇。
人名的問題這裏澄清了,接下來考查左丘明與孔子的關係。這一問題是用來解釋左丘明到底編撰了《國語》、作了《左傳》沒有,可謂問題的關鍵。
通過分析《論語·公冶長》及司馬遷、班固的話,結論是修《左氏春秋》和編撰《國語》的左丘明,卽是《論語》中孔子稱道的左丘明,這本不應懷疑。問題在於,從趙匡到梁啟超等學者,認爲從《論語》的口氣上推測,左丘明是孔子前輩無疑。唐陸淳《春秋集傳纂例》[5]之《趙氏損益義》第五言:
夫子(孔子)自比,皆引往人,故曰:“竊比於我老彭。”又說伯夷等六人云:“我則異於是。”並非同時人也。丘明者,蓋夫子以前賢人,如史佚、遲任之流,見稱於當時爾。
這段話是學者認爲左丘明年長於孔子的依據,不少人認同,且以此提出疑問。卽《左傳》、《國語》所載韓、趙、魏三家滅智伯及魯悼公與趙襄子諡號等問題,遠在孔子之後,左丘明是不會活到那個時候的。再者,《左傳》書中有一些晚出的名詞,諸如官爵“不更”、“庶長”,“臘”祭等,是左丘明絕對不會使用的。[6]
從《論語》的話中得出左丘明是孔子長輩這一結論比較主觀,這句話並無什麼時間上的概念。人們的確喜歡引前賢自比,但孔子也並非是只會褒揚前賢的人,若真那樣,他豈不是清高傲世的人,何來聖人之名?孔子褒揚之語與左丘明是不是其長輩無關。《論語》中可見孔子對弟子顏回和曾皙的贊許。隨便拿出兩個人比照一下就下結論,顯然輕率得很。“左丘明恥之,丘亦恥之”的話,說明孔子十分了解左丘明,比較推重他,如此而已。或許年輕的史官左丘明在與孔子的接觸中,孔子認爲他是個俊才君子,故而以同好惡之語來側面教育弟子門人,也是有可能的。
至於左丘明能否活到趙襄子卒年,筆者論證思路恰與張以仁先生相合,不過先生有論在先,實不得出其右。這里仍歸納張以仁先生《從司馬遷的意見看左丘明與〈國語〉的關係》一文的觀點,以爲論據。
三家滅智伯在公元前453年,魯悼公之卒在公元前429年,趙襄子卒於周威烈王元年,卽公元前425年。西狩獲麟是周敬王三十九年,魯哀公十四年,卽公元前481年。孔子卒於獲麟後二年,當爲公元前479年。從西狩獲麟到趙襄子之卒,不過五十六年,孔子去世到趙襄子去世也不過五十四年。[7]如此看來,左丘明與孔子之間就會有如下的可能:
如果左丘明二十來歲見到垂老的孔子,五十四年後乃成《左氏春秋》並纂《國語》,也不過七十來歲。如果他三十來歲見到孔子,也不過八十來歲。卽使到八十來歲始完成左、國二書,也不是不合情理的事。因爲《左氏春秋》不是一天寫成,《國語》則只是編撰潤色而已。孔子晚年口授弟子《春秋》,旣卒之後,左丘明懼弟子人人異端,各安其意以失其真,乃以實事證驗之,其間自是經過一段相當長的時間,說他晚年完成左、國二書,大概是很有可能的。[8]
張先生又根據《史記·仲尼弟子列傳》整理出年齡小於孔子四十歲以上的弟子有7人,計公西赤(子華),小孔子42歲;有若(子有),小孔子43歲;卜商(子夏),小孔子44歲;言偃(子遊),小孔子45歲;曾參(子輿),小孔子46歲;顏幸(子柳),小孔子46歲;顓孫師(子張),小孔子48歲。更有小孔子50歲甚至50多歲的弟子,其中冄孺(子魯)、曹卹(子循)、伯虔(子析)小孔子50歲;公孫龍(子石),小孔子53歲。以此來說明左丘明與孔子同時而年齡小於孔子四十乃至五十來歲,當然是可能的事情。左丘明雖非孔子弟子,也算是後生。稱他們是師生,當然拉近了他們的距離,但“左丘明懼弟子人人異端,各安其意”的話,分明是將之排除在孔門弟子之外。
此外,張以仁先生又據錢穆《先秦諸子繫年》一書所附《諸子生卒年世約數》表統計,稱:
先秦諸子七十四人中,活到七十歲以上的共三十五人之多,幾居全數之半。其中八十歲以上的九人,而墨翟、陳仲,都活到九十一歲。這樣看來,左丘明活到七十乃至八十餘歲,也不是很特殊的例子。
那麼,怎樣解釋西漢嚴彭祖《嚴氏春秋》所引《孔子家語·觀周篇》中的話呢?《嚴氏春秋》引道:“孔子將修《春秋》,與左丘明乘,如周,觀書于周史。歸而作《春秋》之經,丘明爲之傳,共爲表裏。”《史記·孔子世家》記孔子到周王室,是在其三十歲以前,其後是否又去則沒有記載。但《十二諸侯年表》說他“干七十餘君莫能用,故西觀周室,論史記舊聞,興于魯而次《春秋》。”分明是又去過周室,可見不能說孔子一生只一次西觀周室,就現存文獻來看至少是兩次。第一次觀王室文獻資料,大概是學習禮,向老子問禮,這對他後來形成以禮治國的思想有一定的影響。今存《孔子家語》載同去者爲南宮敬叔,這與《孔子世家》的記載是一致的。而第二次西觀周室,如《十二諸侯年表》所說則在其晚年,與其周遊列國以禮治國的抱負不得施展有關,與史官身份的左丘明同去也是有可能性的。加之獲麟的感傷,修《春秋》的決心也便堅定了。楊伯峻先生認爲,孔子七十多歲的老翁,僅用兩年或更短的時間,筆寫刀削,未必能完成這樣一部二百四十二年的史書。應該看到,孔子教授弟子以“六藝”,那麼講習《春秋》的日子自然不是一朝一夕,對已有的資料加以整理編輯,想來不會是一件很困難的事,更何況《春秋》之文如今日新聞標題那樣文字簡約。徐中舒和楊伯峻二位先生都認爲《論語》中關於《春秋》只字不提,說明當時的《春秋》還處於秘藏時期,孔子可以看到,教授弟子則未必。不教授弟子《春秋》,一方面或因《春秋》多載禮樂崩壞之事,與孔子所倡導禮樂治國方略不符,不適合作正面教育的範本。而如《國語·楚語》申叔時所言“教之春秋”確又證明《春秋》是可以用來教授貴族世子的,只是這個《春秋》當是經過選擇而適合教育的教材了。另一方面孔子的教育平民化,或許沒有資格教授《春秋》,所以《論語》中沒有相關的記載。但他教授弟子《易》、《詩》、《書》、《禮》、《樂》等內容融入《春秋》史實則未必沒有可能。換言之,教授《春秋》可能是間接的過程,目的自然在於讓弟子通詩書禮樂,進而明春秋大義。《嚴氏春秋》所引資料真假難辨,然所載之事極有可能。
至於官名“不更”和“庶長”以及“臘”祭名稱出現時間的問題,只要在左丘明生活的時代找出它們存在的例證就夠了。這種否定工作是很簡單的,很多學者都已經做過了,[9]這裏也不再重復。
按照張以仁先生的意見,左丘明卽便是在孔子去世的那一年見到孔子,到趙襄子去世是五十四年。那麼五十四年後成《左傳》和《國語》,也不過是公元前425年,當是戰國早期,時間上雖不至於準確到某年,大致的時段應該不會有問題。學術界對於《國語》成書的年代,也多持這樣的觀點。
退一步講,左丘明在三十來歲的時候見到垂老的孔子,卽便沒有活到八十餘歲,也一樣有可能修成《左傳》和編撰《國語》二書最爲主體的部分。其餘的部分則可由後來人來續寫了。徐中舒先生說:“《國語》和《左傳》是記載春秋時代歷史的姊妹篇。……兩書中大部分史料都應出於左丘明的傳誦。古代學術,最重傳授系統,誰是最初傳授者,誰就是作書的人。這猶如《公羊》、《穀梁》寫定於漢初而此兩書仍說是公羊高、穀梁赤所作。……他(司馬遷)把此兩書的作者都歸之於左丘明,在傳授系統上,應該是有根據的。”[10]結合徐中舒先生的觀點,對左丘明作《左傳》、編撰《國語》之說就會覺得是更合理的了。
綜上,我們認爲司馬遷“左丘失明,厥有《國語》”的話是可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