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满族说部的萨满女神神话研究
- 张丽红
- 4396字
- 2025-04-24 20:15:06
第一节 萨满讲述女神创世神话的意义
阿布卡赫赫女神创世神话是一首跌宕起伏、波澜壮阔、辉煌壮丽、惊心动魄的史诗。这首辉煌壮丽的史诗,是由《天宫大战》为名表现出来的。但《天宫大战》并非是表现“天宫”里的神魔之战,而是一种人间的创世神话,这个创世神话为人们讲述了一个最伟大的女神创造宇宙的故事。这个最伟大的女神是天母,她给混沌的宇宙以秩序,给无形以天地之空间,给虚无以时间之开始,给什么也没有的空虚创造万物与生命。她是一个创世之神,一切都从她开始,是她从无到有,“生出”——创造了一切。她创生了空间与时间,创生了宇宙,创生了人与万物,创生了所有一切的一切。她不仅无中生有,创造了世界——宇宙,她还重新创世——再生了宇宙:她同毁灭宇宙、毁灭光明、毁灭生命的恶魔相抗争,使被毁灭的宇宙、光明与生命重新诞生,她又重新创造了世界——宇宙。她的本质就是创造,她是一个不断创造、永远创造的女神——宇宙之母。
阿布卡赫赫创世神话是一个伟大神圣的神话。这是因为阿布卡赫赫创世是神圣的。因而,阿布卡赫赫神话成了一个最典范的神话,是一个神话的“范型”。所谓典范神话,就是最典型的神话,是起始的神话,是神话的先例,是神话的原型。因为它是最早表现女神创世的神话,因为它是最成功地表现了创世女神的最伟大形象,也因为它最典型地表现了创世神话的最基本结构,因而,它就成为满族神话及其后来传奇悲剧和民间故事的典范神话,成为满族说部一切故事的原型。满族说部故事都是这个创世神话的移位,其他所有女神和女性形象都是阿布卡赫赫这个女神的变形。
《天宫大战》的创世神话是由这样几个部分构成的:天母阿布卡赫赫女神本身的创造,天母阿布卡赫赫从混沌中对宇宙的创造,天母阿布卡赫赫对人与万物的创造,天母阿布卡赫赫不断战胜毁灭宇宙力量的不断重新创世,等等。
但是,在讲述阿布卡赫赫创世故事之前,《天宫大战》的“一腓凌”(腓凌,即回或次序之意,“一腓凌”相当于序曲)却讲述了一个老萨满的故事。《天宫大战》是一个长长的、纷繁复杂的女神创世神话故事,在这样一个神话故事之前要特别讲述一个老萨满的故事,这说明这个老萨满的故事对理解阿布卡赫赫创世神话是必要的或者是非常重要的。它实际上要回答的是:为什么要讲述一个女神创世的故事。
“一腓凌”即序曲是这样讲述的:
从萨哈连下游的东方,
走来骑九叉神鹿的博额德音姆萨玛[4](见图1-1)——
天上彩霞闪光的时候,
萨哈连水跳着浪光的时候,
天上刮下来金翅鲤鱼,
树窟里爬出四腿的银蛇。
不知是几辈奶奶管家的年头,
从萨哈连下游的东头,
走来了骑着九叉神鹿的,
博额德音姆萨玛,
百余岁了,
还红颜满面,
白发满头,
还年富力强。
是神鹰给她的精力,
是鱼神给她的水性,
是阿布卡赫赫给她的神寿,
是百鸟给她的歌喉,
是百兽给她的坐骑。
百技除邪,
百事通神,
百难卜知,
恰拉器传谕着神示。
厚爱情深呵,
犹如东方的太阳神光
照彻大地……[5]

图1-1 博额德音姆萨满(木刻版画)
资料来源:采自张振江、张晓光《萨满神话图说》。
这个老萨满的故事对理解阿布卡赫赫创世神话之所以重要,就在于它要特意交代阿布卡赫赫创世神话是由老萨满讲述的。这个交代有什么重要意义呢?
第一,它确定了《天宫大战》这个阿布卡赫赫女神创世神话的萨满教神话性质。它是由萨满传承下来并继续由萨满讲述的——这个创世神话是由博额德音姆萨满传承下来的,并由另一个(些)萨满讲述的。因而,它的神话就是萨满神话,它的女神就是萨满女神,它的功能就是萨满文化功能;也同时内在地规定了由《天宫大战》这个神话“范型”演化的其他神话的萨满文化功能,并且也内在地规定了由神话演化的传奇悲剧和民间故事的萨满文化功能。
第二,它表现了已经成为女神的女萨满讲述阿布卡赫赫女神创世的神话是“传谕着神示”,即是神谕。萨玛即萨满,博额德音姆萨玛,满语意为“家里已经走(去)了的萨玛”[6],即已死的本氏族的萨满。这里是意指成神的意思。骑着九叉神鹿而来的正是这位由萨满转换的女神。神鹿是女萨满的助手,骑着神鹿而来的女神也就是萨满女神;九叉神鹿是最有神性的鹿。这个萨满女神从萨满女始祖那里获得了神秘力量,“是神鹰给她的精力”,“是阿布卡赫赫给她的神寿”,是百鸟与百兽给她增添了神性。因而,她便能“百技除邪,百事通神,百难卜知”。这位萨满女神骑着九叉神鹿而来,“恰拉器传谕着神示”(恰拉器,萨满祭祀时使用的扎板,拍击出节拍,伴奏)[7],这个萨满女神是来“传谕神示”的,而这个传谕的神示正是阿布卡赫赫创世神话。但是,她传谕的是什么神的神示呢?从神鹰给她的精力,阿布卡赫赫给她的神寿来看,她所“传谕”的就是萨满女始祖的“神示”。神鹰是天母阿布卡赫赫派出的使者,它后来成了人世间的第一个女萨满;阿布卡赫赫是天母,是创造宇宙即创世的女神,她们是萨满女神的始祖。这个来讲述阿布卡赫赫创世神话的萨满女神,正是由萨满始祖派来讲述萨满始祖创世神话来的。
第三,“传谕着神示”的女神创世神话隐含着一种神秘的力量。女萨满讲述的阿布卡赫赫创世神话是一种“神谕”。神谕,就是神告诉的故事,但是,神为什么要告诉一个女神创世的神话故事呢?序曲的结尾是这样讲述的:“恰拉器传谕着神示。厚爱情深呵,犹如东方的太阳神光照彻大地……”这句话当然是指那个骑着九叉神鹿的博额德音姆萨满女神对族众的厚爱情深,但是,需要深入研究的是,为什么讲了阿布卡赫赫创世神话的故事,就表现了“厚爱情深呵,犹如东方的太阳神光照彻大地……”呢?因为神谕即神讲述的神话故事是具有神秘力量的,那就是它可以像萨满跳神仪式中萨满表演了神的行为可以导致实际行为的转变一样,促使实际行为按照神话的方式转变。序曲中讲述这个女萨满“百技除邪,百事通神,百难卜知”,正是对她法力无边神性的表现。由这样的萨满女神讲述女神创世神话,就可以使女神重新创世。
第四,天母阿布卡赫赫创世这样一个在时间上极为遥远的“史前史”神话,被流传到现在,还有一个极为重要又隐蔽的原因,即是对人们一种“失母”症的精神治疗。讲述阿布卡赫赫创世神话的真正用意,是对失去第二个母亲即女性文明的人们的精神治疗。人们为什么要代代相传地讲述一个女神创世的神话故事呢?《天宫大战》序曲要回答的正是这个问题,但是,讲述女神的创世神话是一种集体无意识行为,因而,序曲又是不可能回答清楚的,这就是序曲晦暗不明的原因。但是,序曲又指向了对这一问题的理解。序曲隆重地推出这个创世神话是由一位成了神的、有着特别神性的老萨满讲述的,这其实暗示了为什么要讲这个故事的缘由。从萨满功能来看,萨满神话讲述了萨满来源:萨满是应对创世和应对灾难而诞生的,应对灾难就是重新创世。从这个角度来思考阿布卡赫赫创世神话,它也应该是应对灾难的。但是,它应对的是什么灾难呢?那灾难有大洪水对宇宙的毁灭,有恶魔对光明和人类的毁灭,但这不是实际的灾难,而是对另外内容的隐喻。它隐喻的是什么呢?在混沌中创造宇宙的是女神,在恶魔大洪水中重新创造宇宙的还是女神,创造人与万物的仍然是女神。这个女神是一种象征,她是对已经失去的女性文明的象征。阿布卡赫赫创世神话讲述的是,女神创世和在恶魔毁灭宇宙中的重新创世,它实际上就是对已经失去的女性文明的想象与象征。在女性文明时期,人们有一个女神宗教性母亲,人们无限崇拜她,因为她给予了人们一切。而这个宗教性的女神母亲正是人们对女性文明的理解。在那个女性社会里,女性创造了一切,她不仅孕育、产出,还奉献、创造、慈祥、爱抚、和善、友爱。人们根据女性的这种文化精神塑造出一个女神,那个女神相当于所有人的第二个母亲,受到人们的崇拜。红山文化发掘的女神庙和出土的女神像等就是最好的证明。但是,这个女性文明在进入男权社会之后,被男性文明可怕地代替了。人们失去了女性文明便同时失去了宗教性的母亲,精神处在了无家可归的状态。就像一个儿童失去母亲一样,人们都成了失去灵魂的现代人(相对于史前与古代)。这个时候的人是精神处在危机中的人,空虚、茫然、焦虑、苦闷、紧张、恐惧,甚至绝望。人们患了一种失去宗教性母亲的“失母”症。
萨满女神讲述的阿布卡赫赫创世女神神话就是针对这种“失母”症的。序曲中讲到的“百技除邪,百事通神,百难卜知”,正是针对这个“失母”症的。但是,人们并不是很自觉地意识到这是对失去的女性文明的怀念与想象,人们只是觉得讲述这种神话能够缓解内心的焦虑与紧张。这是一种集体无意识的表现,集体无意识以一种女神原型来表现了,我们正是从这种反复讲述的女神原型发现了人们的“失母”症。荣格在论述集体无意识的时候说:“集体无意识不能被认为是一种自在的实体;它仅仅是一种潜能,这种潜能以特殊形式的记忆表象,从原始时代一直传递给我们,或者以大脑的解剖学上的结构遗传给我们。没有天赋的观念,但是却有观念的天赋的可能性。这种可能性甚至限制了最大胆的幻想,它把我们的幻想活动保持在一定的范围内。可以这样说,一种固有的观念,如果不是从它的影响去考虑,那就根本不能确证其存在。它们仅仅在艺术的形成了的材料中,作为一种有规律的造型原则而显现。也就是说,只有依靠从完成了的艺术作品中所得出的推论,我们才能重建这种原始意象古老的本原。”[8]结合阿布卡赫赫创世神话的反复讲述,我们确切无疑地把握到了满族说部神话就是讲述女神原型的,而这个女神原型就是补偿人们“失母”缺憾的。这种情况可以进一步用原型的理论来解说:“在集体无意识的所有表现形式中,对文学研究具有特殊意义的是,它们是对于意识的自觉倾向的补偿。也就是说,它们可以以一种显然有目的的方式,把意识所具有的片面、病态和危险状态,带入一种平衡状态。”[9]在阿布卡赫赫创世神话讲述中,失去的母亲再一次地归来了,再一次归来的母亲用在混沌中创世和在大灾难中的重新创世行为,重新安慰了处在困境中的人们。女神创世神话是宗教性母亲再一次归来的神话,女神就是再一次归来的母亲。在聆听萨满女神对女神创世神话的时候,人们仿佛重新依偎在了母亲温暖的怀抱里,重新感受到了母亲的亲切体温,感受到了母亲的亲切关爱,重新获得了来自母亲的力量。有女神的地方就有了宗教性的母亲,女神在哪里,哪里就有爱。借用原型理论创建者荣格的话说:“这种神话情境的瞬间再现,是以一种独特的情感强度为标志的。仿佛有谁拨动了我们很久以来未曾被人拨动的心弦,仿佛那种我们从未怀疑其存在的力量得到了释放……一旦原型的情境发生,我们会突然获得一种不寻常的轻松感,仿佛被一种强大的力量运载或超度。在这一瞬间,我们不再是个人,而是整个族类,全人类的声音一齐在我们心中回响。”[10]从这个角度来理解《天宫大战》序曲结尾的“恰拉器传谕着神示。厚爱情深呵,犹如东方的太阳神光照彻大地……”就不只是对那个讲述萨满神话的女萨满说的,而是对那个重新回来给人们带来温暖与幸福的阿布卡赫赫女神母亲说的。
然而,阿布卡赫赫究竟是怎样一个宇宙之母,又怎样“犹如东方的太阳神光照彻大地”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