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胡大珂午饭后趁根儿打瞌睡的工夫儿跟随赵凤山等人离家出走,直奔50里外的炮手屯。他人走了,也把一家老少的心都带走了。奶奶和秀姑都知道他干的是“犯法”的营生,种种不祥的预感在奶奶和秀姑的心里交替出现。奶奶不断地默念阿弥陀佛,求神佛保佑她的儿子平安回来。婆媳俩整整一个下午都没说一句话。能说什么呢?喜歌儿唱不出来,不幸的结局都不愿意说。心里失去着落的秀姑心不在焉地做了晚饭。但是她吃不下,奶奶也没吃,根儿知道他爹干的是多危险的事,也只喝了一碗玉米面粥。

胡大珂家卧室的南北两面的窗户上都挂着用厚厚的黑油漆纸制作的防空用的窗帘儿。这是按照黑狗大街的居民班长王凤池医生的要求,在赵凤山的帮助下突击制作出来的。江城市当局实行灯火管制,要求家家户户挂窗帘儿是为了防空,防范老毛子和美国的飞机来轰炸。

山东庄老百姓家的防空窗帘儿都制作得很认真,很标准,家家的窗户夜晚都密不透光,不仅在夜里使用防空窗帘儿,在冬季的白天也使用防空窗帘儿,不过那并不是为了响应当局的要求,应对老毛子飞机和美国飞机的轰炸,而是为了防范警察和电业局的人发现他们偷电罚款。官方规定,平民百姓家的房间只能用15瓦的灯泡儿照明,而山东庄的居民冬季用的灯泡儿大多数儿都在二百瓦以上,有的是五百瓦,而且有些人家儿用的不只是一只,而是两只,三只,主要不是为了照明,而是为了取暖。一个五百瓦的灯泡儿简直就是一个小电炉子,一米之外就能感觉到它的热度。胡大珂家七八个平方米的小小的卧室,在二百瓦大灯泡儿的强光照射下,四壁和天棚上的冰霜更显白亮。“炕热屋子暖”,卧室里潮乎乎暖融融的。奶奶闭目养神,坐在靠近锅灶的热乎乎的炕头上。秀姑呆呆地坐在炕沿上想心事,不时无目的地到堂屋里去转一转。根儿依在奶奶身边呆呆地想着什么。

夜深了。平时此刻一家人已在梦乡,而现在他们都没有睡意。奶奶和秀姑几次催根儿去睡觉。秀姑还哄他说:“根儿啊,你先睡吧。等你一觉醒来,你爹就回来啦。”可是根儿还是不睡。秀姑让根儿躺在奶奶的被窝里等,而根儿就是不肯进被窝儿。他说他一定要等他爹回来再睡。可是不久他就靠在奶奶的身上睡着了。

秀姑一再宽慰奶奶,劝说她早睡觉。奶奶默默地点点头儿,却依然合着眼坐在炕头上。她唯一的儿子,为了一家活命,冒着生命的危险,在滴水成冰的漫漫的雪地里艰难跋涉,和坏蛋警察周旋,眼下生死不保,她怎么能睡得着呢?秀姑听说丈夫来回要走一百多里路,就是顺利,也要等到后半夜才能回来,她是可以先睡过一觉再起来给丈夫做饭的,可是她总是幻想着丈夫可能会突然闯进屋里来,不时跑到门外朝黑洞洞的远方倾听和张望。因为她想,人们想象不到的事情多的是,说不定丈夫就会提前回来。秀姑还不时小心地体察自己的心境,看是不是心慌意乱,是不是有什么异常的感觉。因为她相信亲人之间的心是相通的,如果丈夫在外面遇到不幸,神佛会把丈夫的消息传到他妻子的心里。而此刻她的心里没有任何异样的感觉。照说她应该相信她的丈夫平安无事,可是她做不到。她因为无事可做,而不时地往锅灶里添煤,炕烧得很热,奶奶坐的炕头那一块地方儿,已经烤干。屋子顶棚和四壁上的冰霜也开始融化,无数细小的水珠儿凝聚在天棚和墙壁上,缓慢地集结起来,滴到炕上,或是顺着墙壁慢慢地流下来,卧室里的湿度明显地有所加重。

家里没有钟表,夜里要知道时间,只能靠看星星。可是窗户的玻璃上结满冰花儿,即使关上电灯,也不可能透过玻璃看到天空,更何况今夜天气时阴时晴,星星不时被厚厚的云层遮住,即使在室外,也不可能随时都能看见星星。不过现在秀姑并不讨厌阴天。因为黑暗能保护丈夫和他的同伴儿们躲过警察的堵截追捕,保护他们的平安。

奶奶一再劝说劳累了几天的秀姑到炕上暖和暖和,歇息歇息,可是秀姑一直没有上炕。她一次次地跑出去看星星。有时能看见,有时扫兴而归。有时,她感觉好像过了很久,可是她出去一看,那些星星并没有挪动地儿。

奶奶身披厚棉袄,头戴棉帽箍儿,背靠着儿子特地给她塞在背后隔潮的那捆谷草,坐在被窝儿里,心里在默默地念佛。她好像睡着了,可是秀姑知道她没有睡。

已经是后半夜了。根儿,每次醒来都张开蒙眬的睡眼东瞅西望,大声问道:“俺爹回来了吗?”然后就埋怨他娘不该骗他,让他爹趁他打瞌睡的时候偷偷地走了。

“根儿他娘,什么时辰了?”奶奶也有点沉不住气了,但是她并没有睁开眼睛。

“三星偏西了。”秀姑说道。

“后半夜了……”奶奶自言自语。

秀姑知道,婆婆心里和她一样着急。

婆媳俩的心情随着黎明的临近而紧张起来。

秀姑想让奔波劳累了半天一夜的丈夫一进门就能吃上热饭,也因为她无事可做,一直没有让锅灶里的火熄灭。

奶奶听见秀姑不停地出来进去,知道她心里发慌,便宽慰她说:“好孩子,不要着急,有菩萨保佑呢。”奶奶是在宽慰儿媳妇,也是在宽慰自己。她从古世友夫妇和改莲惨遭杀害之后就不再像过去那样信奉神灵了,花斋她早就不吃了,菩萨也不拜了,而今夜她又念起了佛,这也许是一种习惯和寄托。

“外头什么响?!”奶奶忽然抬起身子,她的动作和年轻人一样敏捷。她的耳朵几年前就开始有些背了,可是今夜格外灵敏。

“是风。”秀姑说。

奶奶听秀姑这样说又仰靠到谷草上,默默地念佛。

秀姑闭上电灯,掀开防空窗帘儿,发现窗玻璃开始发白,天快亮了,心突然提到嗓子眼。她想,没有了黑暗的掩护,丈夫的处境就更危险。一年来一家人就没有遇到过什么幸运的事情。女儿走了,弟弟和弟媳不在了。如今一家人……她已经习惯了遇事往坏处想了。她觉得天大的不幸正在逼近她,好像丈夫已经不再属于她。奶奶看出她的恐惧和不安,不停地宽慰她。可是老人的话她已经听不进去了。左邻右舍传说的那些被警察抓走后送了劳工,下了煤窑,一去不回的兄弟们的影子让她感到恐惧。她觉得自己的精神有些恍惚,平日刚强的秀姑禁不住偷偷地在堂屋里啜泣起来。

“给孩子做个好样子吧!”奶奶听到秀姑的哭声,严厉地申斥她说,她觉得秀姑哭哭啼啼不吉利。

“听,有人敲门!”奶奶猛地抬起身子,动作快得像年轻人。

“回来啦!”秀姑兴奋地喊了一声,疾步冲到门前。

站在门外的是赵凤山的独生女儿素桂。秀姑猜想素桂她娘也没睡,她是派女儿来打听消息的。秀姑想,在下乡背粮的这些人里面,赵凤山是个头儿,素桂家的消息应该最灵通,而素桂她娘反倒派素桂来她这里探问消息,足见她也沉不住气了,急糊涂了。秀姑见来人是素桂,从惊喜跌落到失望,以至于没有意识到素桂是站在北风呼啸的冰冷的雪地里,她应该立刻把她让到屋里来。

“是谁啊?”奶奶问道。

“是他凤山叔叔家的素桂。”秀姑糊里糊涂地说。

“赶紧让孩子进来暖和暖和呀!”奶奶急切地高声说。

“哎,哎!”秀姑忽然醒悟,“素桂,快进来!”说着把素桂拉进屋里。

“上炕!”奶奶命令道。

素桂顺从地脱掉布棉鞋,挤在根儿的身边。她的脚被奶奶拉进自己的被窝儿。

根儿醒了,发觉素桂坐在自己身边,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奶奶和娘总说给他娶媳妇儿的事儿,根儿渐渐地意识到男孩子和女孩子不一样,知道害羞了。这会儿素桂就坐在他的身边,他很想和她说说话儿,可是不好开口,也不敢正眼儿瞧素桂。

天就要亮了。一夜没有入睡的秀姑,眼皮直跳,坐立不安。她打开屋门,走到门外,冒着刺骨的寒风,侧耳静听外面的动静儿,朝西北丈夫回来的方向张望。可她看不见一个人影儿,也听不到什么动静儿,总是一次次失望地回到屋里。

素桂说:“这一回俺没跟着俺爹去,俺娘说天太冷了,怕把俺冻坏。她原本也是不让俺爹去的,可是俺爹非去不行。他说,新来的胡大爷家有难处,得带他去一趟,挣点儿钱回来过年。”

“俺爹这是头一回去背粮。”根儿总算得到了一个说话的机会。可是他说完了,一想,就后悔了,因为他觉得他说的这是一句废话。

素桂说:“用不着害怕,俺爹他们那一伙子人都是山东老乡,个个儿都是好样儿的,三两个警察也不敢招惹他们。俺爹说,小警察带刀,可是那刀是没有开刃的,大警察带枪,可是那枪里面没有子弹,只是用来吓唬人的。俺爹的武艺好着呢,十几个人靠不到他的身上,像咱们住的这样的房子,他一纵身就上去了。”

根儿打心眼儿里敬仰赵叔叔,觉得他是和舅舅一样的人,和舅舅一样地仁义,和舅舅一样地英雄。根儿羡慕素桂知道那么多的事情。

孩子们的话,秀姑好像没有听见。她的心里满是恐惧,越想越怕,越怕思路越窄,好像不幸已经发生,她绝望地回到里屋,靠在门框上喘息,她有生以来这是头一回。一向豁达的秀姑,这时才知道自己的心并不宽。

奶奶听见鸡叫头遍,想到天就要亮了,心里也开始发慌。她睁开眼,看看秀姑,猜想她也已经有些扛不住了,忽然灵机一动,不动声色地命令说:“根儿他娘,根儿他爹过会儿就要回来啦,赶紧给他准备饭。”

秀姑以为奶奶听到了什么,问道:“娘……”

奶奶不容秀姑说下去,督催她说:“你就挑开火热饭吧,他这就要到家了。”

秀姑懵懵懂懂地按照婆婆的嘱咐,又一次拨旺了灶塘里的煤火。几乎就在这同时,屋门突然被冲开,胡大珂带着一股浓重的寒气扑了进来,急促地喘息着对秀姑说道;“来!帮我把粮食卸下来!哎呀,累坏了!”

秀姑立刻扔下拨火棍,忽地从地上站起来,转身迎住丈夫,双手把胡大珂背上百多斤重的粮食口袋托起来,让丈夫把两只胳膊从“高丽背”里(双肩背)的两条绳子里脱出来。

丈夫突然归来,秀姑喜出望外,好像再生了一回,止不住兴奋得热泪直流。

“大爷,俺爹也回来了吧?”素桂急忙问道。

“回来啦!快回去看看吧!”胡大珂气喘吁吁地说。

素桂赶忙下了炕,什么话也顾不得说,趿拉着棉鞋,撒腿就往家跑。

“爹!”根儿光着身子扑到胡大珂的身上。

“快回被窝儿!我身上凉!”

“俺不怕!”

“不行!快回去!”

根儿笑嘻嘻地回到了奶奶的被窝儿里。

“累坏啦吧?”秀姑心疼地对丈夫说。

“还行!快做饭,饿坏啦!”胡大珂抖落着帽子上的冰霜,兴奋地说。

“饭一直热着!”秀姑说着,就忙着揭开锅往地桌上收拾饭。

胡大珂一步跨进东屋,对奶奶说:“娘!俺回来啦!”

“快歇歇吧。”奶奶睁开眼睛,吃力地打量着儿子,示意叫儿子坐。

胡大珂坐到炕沿儿上,想和老娘说说话儿。可是奶奶却又闭上了眼睛,一会儿就发出轻轻的鼾声。胡大珂心疼地看看老娘,知道她一夜没睡,心情感觉沉重起来,觉得都是自己无能,让老娘受累,鼻子一阵发酸,不禁想道,“要不是日本强盗和汉奸走狗作恶,俺用得着作这样的瘪子,拖累老娘跟着俺受这份罪吗?!”

“快吃饭吧。”秀姑满面笑容,觉得一家人又生离死别过一回。